雜談電影《陽光普照》(之五)
這篇是本系列最後一篇,我不逐一寫優缺點了,大家若讀我前四篇後,把本片再看一遍,自然可以發現更多優缺點。
31 龍劭華出來時都很好看
這裡是指陳以文睡汽車教練場的員工休息室這場戲,龍劭華再次有戲份,和陳以文有一段交談互動。
為何龍劭華出場時都很好看?因為他演出自然生動。並非因為他是甘草人物類型,而是因為他懂怎麼發聲,有不錯的口條,講話有一個自然流暢的高低起伏容易讓觀眾聚焦,肢體動作也好。本片其他每個重要角色大多在發聲與口條上都只是導演的傀儡,變成扁平乾澀的紙片,像是黏在牆壁上風一吹就吹走。
龍劭華能根據導演賦予他的任務要求,把自己的演技溶入這個要求,所以他成了「活」人。大家千萬不要有一個幼稚的觀念:人很憂鬱所以像個死人,或看起來必定要死不活。
人性沒那麼簡單,那麼制式。
這麼說吧,人很憂鬱也還是會呼吸,在生理上屬存活狀態,講台詞不要老當自己槁木死灰。所以我之前提到陳以文很會演戲,但還是有毛病,技術上的毛病是其次,他當表演老師的人不必我多說,重點在於他可能在靈魂上當自己是藝術家。龍劭華不會去用所謂藝術家靈魂去演戲,但演戲卻有魂魄。
32 超現實的相遇,夢到兒子陳建豪
本片阿豪突然出現於暗巷叫住父親一段,按說他人已死,怎出現了呢?想當然耳這是超現實主義手法。這一段拍得挺好,我眼光一亮。阿豪後來停住,和父親交談,表示要回去了。阿豪停住講話時,父親講話是用話外音+父親停住回頭眼睛看向他的視角,這個處理很好,從這段來看導演頗有才華。
但可惜緊接著讓人愕然失笑的是,立刻畫面切到父親(陳以文)在沙發上從睡夢中醒轉,表示他作了一個這樣的夢。這個處理是畫蛇添足了,是不是夢讓觀眾自己去認知或意會即可,重點在於「那是一種思緒」。不一定要用夢來追加、坐實這回事兒,興許它是種內心的幻象、幻聽也可(這不一定在睡夢中發生,平時也可能),更或許它只是導演想表達劇中人物或導演自身的情感,等於導演是本片所有人物的「代理人」或「旁觀者」。它是什麼都無不可,什麼都不是也沒關係,它只是導演忽然想這樣來一段,呈現即是答案本身,這才叫高明奧妙。所謂生命況味用夢來說就俗了。意識流咩可不是。
還有,後面出現父親與阿和交談,不也說是夢了嗎?此時導演才藉著陳以文表示之前那是夢,這樣做就可以,至少父子交談,提到夢很自然。且可喜的是台灣或華人民間常談到逝者入夢的事,或生者很想夢到逝者卻不可得,本片此處和台灣民間百姓的心情心事、經驗傳說相契合,真不錯。欸,有時還得看夢中狀況來燒東西給逝者呢。這種靈異現象最「刺激」的是印證這不是夢的剎那。譬如片中父親發現次子談長子的一句台詞「就是來看你」,印證長子真的入夢。所以我說這段真好。
插播一下巧合的巧法,譬如有次我一個親戚夢到一個綽號「老表」的已故長者說自己很冷,並且說我沒有帽子。於是那個親戚就狐疑了,怎麼會很冷呢?我已經燒了他的衣物,包括帽子也燒給他了啊。結果去燒的地方一看,發現大意了,帽子沒燒完。
話頭拉回,總之導演不必用父親夢中醒轉這樣生硬矮板的鏡頭來「教」觀眾瞭解這是夢,觀眾沒那麼傻。且前面沙發上醒轉表示作夢,之後父子對話又用台詞講到作夢,導演表達兩次幹嘛?重複了。好土蛋的導演。
接著跳入夜半的空曠教練場,這鏡頭不錯,雖然調色過豔了點。沒必要用這種豔來表現某種詭異與殘酷冰涼或孤寂或啥洨,這樣太過度電腦數位化。接著陳以文獨自走巷弄,這鏡頭可有可省。是我我當然認為不必,多此一舉。有,也可。
陳以文作夢起來後,在便利商店巧遇上大夜班的阿和,這場戲還不錯,但父子二人在店門口講話時的身影很僵直,做作了。至少陳建和(巫建和飾演)可以邊講話邊身體稍微動來動去。我說的動來動去不見得是表達內心尷尬,而是人在站立講話時本就會自然的小幅度動來動去,或站姿沒那麼正,或兩手交叉胸前或怎樣。父子都可這樣呈現。太做戲可不叫導演風格,也不叫美學。風格與美學這種東西很難去解釋,對就是對,違和就是違和。用「對」來說可能不夠精準,用「沒問題」、「沒毛病」稍微精準些。似乎沒用心觀察生活中人們的各種言行舉止就只想搞美學,所謂好高騖遠了。
父子交談一場戲,陳建和又開始講哥真的很好,凡事替大家設想,這很多餘,之前在獄中和心輔師不就講過了,搞雞湯,怕觀眾不懂哥哥人好嗎?真要講頂多講一句哥真的很好,不必再扯啥替人設想。還有,對白別這麼死,可以換句話說:「我有這個哥哥……他實在是個很夠意思的人。」諸如此類,編導要發想幾種說法來選,別用「哥真的很好」,煩死觀眾幹嘛,不需要這樣說服或追加。之後還啥「不過我們都不知道他內心想什麼」(大意),扯這些教育觀眾幹嘛,真受不了,國片導演平時活得很脫節,心智只裝自己。
國片導演很看不起老百姓,老嫌觀眾進不去他們的作品中。習慣看不起百姓,又喜歡搞社運,這更病態。
33 轉成黑道片之後
本片中劉冠廷扮演的菜頭,固然演得不錯,頗有天份,但導演拚命給他耍酷的機會,反而讓戲很刻意操作。
耍酷,是指此人每次出場都搞出一種虛實+迂迴+省略+下令總結的說話方式。好比A說你好會穿搭,明天下午我會來找你。B拒絕。A回答,下午三點我會到。(就這樣結束對話,好酷哦拍拍手)——大家懂我意思嗎?就是不必雙方講定,菜頭先問候談笑,不懷好意,接著威脅恐嚇一陣,玩弄阿和,然後用囂張的方式來「結案」,突然下指令。導演屢試不爽,這看了挺廢的。
即使挺好看、很會演、挺會拍也還是廢,一來觀眾意識到導演在不斷操作,二來結構上搞成兩部電影似的,這有問題。不是不能搞,《艾蜜莉的異想世界》也像兩部電影,前面在談艾蜜莉這個女孩的良善慈悲和鬼靈精,尤其高潮戲是撮合同事和小怪物男子成一對。後面在談她自己的愛情,男主角此時才登場。結局是一個孤寂的鄰居老人開示了艾蜜莉,使艾蜜莉的愛情圓滿成局。善良的艾蜜莉很有福報,基本上這「兩部片」都用一種暗中的善良熱心與慧心來貫穿,這小艾甚至會扶盲人過馬路,幫賣水果的遲緩兒去整一個奧客。艾蜜莉像一個創作者,對鄰居老頭或老婦人有心(老婦在等老情人的信,小艾好像造假信件幫她,詳情可能我記錯),給爸爸驚喜的樂子(用一個小玩偶周遊世界的明信片),整人和撮合別人都像創作。又如設局使陌生人發現童年的玩具,林林種種。而他喜歡的男生比較像搞藝術創作,他費心蒐集快速照相的廢棄照片,算是偏門或另類的創作。也可以說那只是他投入的怪癖而已,和藝術作品無關。
艾蜜莉異想世界。獨居老人和艾蜜莉之間。 |
此外陽光普照的陳建豪這個角色是多餘的。如果要有他,也不必故意讓他自殺。他死不死,弟弟阿和與父親都有業障必須處理可不是。如果導演迷戀自己「夢到兒子」那個梗,可以安排別的死法(不要搞啥自殺或他殺),不然就把這個點子留在別部作品來用。
回到菜頭。他對阿和的父母也是這樣笑裡藏刀,導演不知節制,應意思到了就好,不必一直像是畫畫不停上色、加東添西。
又,阿和變得太小孬孬狀有點不合理,一點都不像混過的人,就算心性不同以往,氣概不可能盡失。只是這部分可以理解或包容,只因菜頭太壞,背後有集團,阿和自有顧忌。反正電影本就難免不合理,只要滿足作品本身「內在的邏輯」即可成立,或曰達到「內在的統一性」。亦可說成功創造「封閉自全自洽的小宇宙」即不成問題。基本上電影太強調情節本就容易假掉,幸而觀眾自可包容些許不合理,無奈本片不合理之處太多。
又如菜頭這樣坐進名車裡煙灰亂彈、叫阿和開人家的車載他出去轉,種種行為白爛個不停,洗車店的老闆和車主總會發現的。老闆也會調監視器看員工半夜是否好好做事。即便後來阿和用了一句台詞向菜頭抗議(類似「上次差點被你害了」),但這部分仍搞得不合理。要如何改呢?很簡單,菜頭出來耍壞的段落減少,把片子剪短。這片根本沒必要2.5小時。快速一點帶過去,缺陷反而不容易一下子被觀眾注意,反覆同一招一直耍弄,這樣等於露出太多破綻。創作者要能勇敢去捨,所謂斷捨離。
還有,警察來敲他們車窗,敲那麼多下,他們才把車移動或按下車窗講話啥的,警察哪可能會放過他們?當台灣沒王法啦。警察怕惡勢力沒錯,但此時警察哪知道菜頭是惡勢力,且警察怕的也不見得是菜頭這種,可能要更大尾才怕。那要怎麼改呢?警察敲一兩下他們就有所反應且遵辦即可。導演不必故意一直搞氣氛。
其他我懶得每一個部分來說,相關疑慮之處容後用臉友和我討論的截圖替代。
34 過橋很國片老套
台灣導演很喜歡拍人物在橋上跑或喊叫或怎樣怎樣……或騎機車、開車在橋上跑。後者常見,連侯導的《最好的時光》第三段開局也這樣,張震騎機車載舒淇騎過臺北橋(這是橋名),騎啊騎的,挺廢的。然後一進門就打炮。侯導自己也大聲說過他這個開局爛透。
國片常用的景物道具或符號有種說不出的小兒科文青味,彷彿創作者沒腦袋懶得想。
阿和在橋上跑的一段,真是夠了。老天奶,還鳥瞰畫面。
35 黑道找阿和問錢的去向
這挺莫名其妙,為何不是菜頭那邊的人找上門來,而是交易的一方跑來?
36 妻子對老公的訓話很無聊
老公、老婆掃墓後去爬山,遇到一隊小學生郊遊的畫面很棒。
老婆提議去爬爬山走一段之前,有段老婆和老公走在道路旁的鏡頭,請大家有空把片子找出來看,柯淑勤走路、講話的調調根本像文青,不像一般婦人。兩人爬山時也不夠生活化,可能編導平時沒在爬山或沒注意爬山的人的風格?爬山的人無論天天來鍛鍊身體或假日難得踏青出遊的遊客,在山裡很多人都一副「大自然真好」的爽快感,或是埋首鍛鍊如苦行僧者也有。爬山的人彼此也容易交談,甚至主動對陌生人打招呼,只因大自然讓內心豁然開朗,人與人距離感拉近。我這幾年在豆瓣寫過不少篇爬仙跡岩(在我家附近的小山)的日記,時常跟山裡的人彼此談話,可不是我話多,別的山友也愛找人來一段,話題堪稱多元。有一位還加了我賴。
導演不必沉醉於自己的電影調性(有人說這叫電影感,別瞎捧啦),可以安排讓夫婦倆爬山時講一些爬山健行者常講的「廢話」,譬如:「出來走走真好。」、「山裡空氣真好。」我只是臨時舉例啦,懶得想出更好或更生活味氣息的詞。總之這種廢話雖廢,但有必要,很真實,它是一種舒脫的生活情趣。導演讓夫妻倆這樣閒談過場也一點不會妨礙作品調性,反而更真實有層次。「層次」很重要,心靈層次有時跟物理層次挺共通,好比你畫靜物,最後快畫完時加一道暗面,添個物體的橢圓形影子,薄薄一層帶上,靈性就出來了。中國水墨也是,適度加給筆皴法或苔點挺有意思。或帶個濃墨或淡墨暈染出遠山。或細筆勾出水紋,很假卻有點味道。
在山上,老婆對老公嫌棄他講話八股,愛談教練場的金句。這段很差的是夫妻之間的刻薄、或吐嘈、或直言罵上幾句,都不會是她那種表演調性。即便導演給予的電影調性是大家很僵硬恍神,也要稍微真實一點講話,前面提到龍劭華就很能演,很自然!但仍在導演給的總調性中。
陳以文這段講台詞的方式也很沉悶,很假,犯了我之前講的「裝藝術」的問題。此外,陳以文像是一個編劇在對我們寫作文、講故事,不如省略口述,用別的方式直接給我們看他、阿和、菜頭之間的跟蹤與後續。他們交談的那個景,也很刻意。而且要坐下來講話。當然以我的經驗,我和山友有時也是一起站著講話,但我建議本片要讓他們坐下,或一站一坐,刻意度會降低。他們一點大自然的洗禮都沒感受到欸。爬山超容易讓人感受這種洗禮。
之後柯淑勤吃驚,哭泣,崩潰,激動,吶喊,都只是在「演」,這沒辦法,這片本就很假,不能全怪演員。這是編導硬要裝內心戲、激昂戲。台片和好萊塢片都很愛人物之間發生衝突而激昂起來,喜歡刺激觀眾感官。刺激能成功,可以,不成功,刺激再多也沒用。國片導演可能害怕自己沉悶乏味,必須硬搞內心戲、交手戲來煽動。
37 母親看著兒子偷腳踏車
亂來,噁心,肉麻。這下兒子懂得載母親了,真浪漫,重拾兒時記趣,只是變成他想讓媽媽快樂點。
真相大白,阿和從小到大的個性問題是媽媽造成的,有可能媽媽一直縱容他偷竊亂搞,台語俗諺:「細漢偷摘瓠,大漢偷牽牛。」正是如此!抓到了!啥鬼。
附錄——寫完本系列第四集(上一篇)後,我和兩位網友的討論內容
截圖中的連結網址:從電影《霸王別姬》的爭議,淺聊中國藝術、哲學、生活。
順附上,第四集(前一篇)文中提到陳真寫鄭捷一文:我就是鄭捷--寫給劉宏恩教授的一封信
後記
今天午夜我得知一驚喜消息,在陳真主持的「巴勒網」留言板上,他提到法國導演卡霍的新片Annette正在台灣上映。陳真這樣寫:「這應該是我一生中看過最好的電影之一。」
恰巧本系列提過兩次卡霍的代表作《新橋戀人》(1991),希望大家能去網路上找片源欣賞,然後再趁熱去看Annette(片名翻譯叫星夢戀歌,陳真表示爛透)。我上傳的這張就是30年前新橋戀人中的一個畫面。還有,前天我和朋友去戲院看了《瀑布》,這片真差,有空整理我寫的本片筆記上傳。還有我這朋友說我又懶散又色,疑似抹黑,這可能是她的知覺失調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