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談電影《陽光普照》(之四)

26 獄中結婚,僵硬的耍寶

阿和在坐牢期間結婚,結婚儀式在獄中舉行,於是小玉必須進去和他成婚。此時,戶政人員也來到獄中幫他們辦理結婚。這場戲找來黃信堯、林書涵客串戶政人員,來了一段無聊的耍冷,最後在林書涵拉炮的禮花掉在自己臉上結束,爛透。這是中1的編導嗎?這跟低級短劇中常有人跌倒來逗觀眾笑是一樣的無聊。

問題是編導、演員們自認很有趣?只有自認有趣的人才能拍出這麼爛的一段。這與其說是自認有趣,不如說是自認為聰明慣了的人。這就像批踢踢有些人在交朋友時的自介內容提到自己喜歡搞笑是一樣的廢。會自稱很會、或喜歡搞笑的人,99%都很難笑。但這種孩子只是傻笨,有點活力,還算隨和吧,不至於像藝術工作者那麼討人嫌。

從獄中結婚一段,可以看出編導、演員自認很懂搞笑,很會搞笑,包括搞黃信堯的髮型(假髮)。兩名演員故意耍冷,耍廢,一派敷衍、制式、死氣沉沉的言行舉止,用意是表示公務員做事很廢,體制內的人很僵硬。事實上僵硬且無知的是編導自身。這場戲還包括獄中管理員一副戒備森嚴的監視模樣,真是神經病,有必要這樣弄嗎?阿和會趁機逃跑嗎?又不是在監獄外頭舉行婚禮。然後尹馨覺得戶政人員遲到了,神情枯等難耐(儘管她的神情也可以解釋成對小玉婚姻的掛慮)。請問公務員會遲到是誰告訴編導的?編導這段所隱含的意思是公務員不尊重老百姓。又,公務員進來後講不好意思來晚了,隨即講自己英文名字,可能嗎?兩個都講自己英文名字,幹嘛?大家聽過公務員這樣對百姓自介過嗎?……本場戲唯一不錯的是陳以文在一旁利用現場的血壓計測量血壓,百無聊賴狀。 

2004年我寫電影《共犯》觀後感提到一段:

電影不要搞刻板印象。好比公務員一定就不幫助人民嗎?錯!很多公務員很幫忙的。時代在變,在進步。至於謹小慎微,這就難免,這個就(可能)不屬刻板印象。但,我去年在區公所遇過一例:我沒帶證件,有位志工卻還是讓我領東西,照規矩來她可以婉拒的。所以說拍電影不要讓觀眾產生一種「你故意要這樣安排」的笨。也不要讓觀眾產生「導演看世界看得很淺」的感覺。

我們家這邊有個郵局,有個大叔至少十多年來,我看他做事的方式比其他同事「自由」,很為人客設想,一點也沒啥謹小慎微的僚氣。我和他還在郵局門口抽菸過,當下我心想這鏡頭真難得,還是在台北市。他姓汪。郵局其他幾位也都很不錯,好比規定帶什麼證,沒帶,只有健保卡,也讓你領掛號郵件,頂多叮嚀一聲下次該帶那個證。只有一個女的的特別滋歪,嘴很碎,愛刁人。

(摘自2021/11/15重新張貼的談電影創作的基本觀念——以2014《共犯》為例一文)


由此可見我至少在七年前就說「時代在變,在進步。很多公務員早就不是所謂早年的保守僵硬、呆頭呆腦、敷衍打發人的模樣了,但編導還停留在自己的幻覺小天地裡。我一好友的女友當公務員快十年,從台北市區公所里幹事做起。她成天聽搖滾樂,而且是很專業的那種。請問這種人會多保守封建?多死氣沉沉?

許多年約45歲(大約1976年後出生者)以下的公務員,活活潑潑、很有質感、清新可愛的一大堆,近年女警是一個比一個俏麗,別種公務員也一樣。我們家這邊的小郵局,櫃台幾個年輕人有男有女每個都做事俐落,為人也還算親切自然。大家都不是愛給人臉色看的滋掰人,沒啥晚娘臉孔。也不是很呆、很驢、腦子轉不過來的慫咖或龜兒子樣。還真沒一個官僚狀。

前述有一段「至於謹小慎微,這就難免,這個就(可能)不屬刻板印象」。您老留意我提到可能,表示話很難說滿。其實連七分滿也很難。就算公務員難免有點官僚行事的習慣,好比只求形式、只求沒做錯落把柄、怕事多,但民間公司裡也很多這種官僚習性,條條框框也是一大堆,機械性冰冷無情或荒謬也照樣不缺。我曾去一家有名的獸醫院,我只是給家裡動物拿例行的藥,晚去一兩分鐘,幾個年輕醫師正在拉鐵捲門打烊,他們對我無奈笑說電腦連線已經關了,沒法拿藥給我。我去某家連鎖超商(並非24小時那種)也遇過一樣的狀況,電腦關了無法結帳,店員認為想賣也沒法賣我。我去「神腦國際」繳電話費也遇過。此外,民間公司的規矩也是一大堆,要遞的卷宗給主管或老董的還不少,並非公家機關才這樣。

若說陽光普照的編導十分醜化公務員不至於,但總之很不懂事,不上道,狀況外。他們拍這段自認很有意思?笨透。編導之所以想這樣拍,這是因為一種模仿,裝自己懂批判。但又裝戲謔,表示這是輕喜劇的搞笑趣味,沒必要對公務員強烈撻伐,想裝圓融(意思是自己不是有意嘲笑公務員且還很包容與理解他們就是那傻德行或廢樣,大家都是老實良善的人)。許多文青喜歡自認很懂批判體制,只因某些電影、人文性質的文章愛談體制摧毀人性啥的,或體制讓有人性溫度者變得一切格格不入。所謂荒謬。於是乎陽光普照的編導也樂於有樣學樣,這樣好像自己很懂、很會來著。神經並且無知低能。 

監獄的證婚辦理等儀式,我沒看過,但台北市大安區公所的公證結婚手續我看過我朋友一對伉儷在辦理的過程。當時公務員只是幫他們辦事而已,倒是沒啥結婚茲事體大、婚姻是多麼重要的人生大事之類的神情舉止,這當然無妨,不需要。但總之不是死臉和冷面或慫樣。趕快幫人家好好辦、仔細辦,就這樣。至於喜悅的祝福啥的,旁邊有一些給新人拍照的道具與佈景,我朋友和其他對新人也稍微用了一下,大家挺開心的。懂我意思了嗎?不要喜歡把公務員拍成很不近人情。這反映出文青常自以為高級,高人一等。

真的要拍,那就寫實來拍,觀眾自動會看得挺滋趣。好比侯導《冬冬的假期》有一段小舅、小舅媽去公家證婚。片中安排一個中老年公務員,有點呆傻迂腐又挺老實負責地朗誦結婚相關事宜與恭祝語啥的,整個從頭到尾朗誦完。像這樣老老實實、實實在在的拍即可。若沒記錯他後面有個很大的囍字。這人是真的公務員還是找人演的?我不知道,不過鄉音很濃郁(外省口音),這個聲音是侯導親自配音的。他模仿老外省略帶好笑的口音,觀眾們很難猜到這是侯導的聲音。

我不是說一定要像侯導這樣拍片才是好或對。要用什麼方式拍當然都可,只要好、對、妥,啥方式或手法都成立,但如果爛那就過不去。我沒法建議導演該怎樣,那會管太多,我只能看出錯、怪、做作、故作僵硬仍是僵硬且更僵硬、自以為聰明很可笑。什麼出手方式都可以得分但沒投進框就沒得分。

另,黃信堯為了耍冷所以聲調很平,這種表演是國片的大毛病,上一集談過相關主題在此略過。你頂多辯護說他聲音本就很平,但問題不是出在「本來」,而是會不會表演。


插播朋友意見:

以上所敘各段,寫好之後我遞給一個好友先行過目。她表示我講得有道理,她從網路上重看後也發現我談到的問題,但,她也提出質疑:你的批評是不是一種枝微末節?以及,這段不是要講公務員官僚習性,而只是想搞笑,也表達公務員雖然貌似呆傻但還是有送出溫暖給新婚者。確實他們搞笑不算成功但看了也就看過去了,你這樣看電影會不會摳太細?為什麼你第一次看就可以看出很多地方不對勁? 

我答覆如下:

這不是我摳枝微末節,而是傳達出一個很菜或很驢的人,做重點部分和做小地方都一樣不會靈光。就像你去餐廳吃飯,小菜、副菜、前菜、甜點、水果、湯、飲料就算不是重點也不能差。精到的廚子會所有大小地方都講究。請注意,這不是他要存心講究,而是什麼樣的人所做出的大事小事都會顯現出什麼樣的品質或段數。這是很內化的自然流露。

故此陽光普照是大大小小幾乎每一段都差,或有時美中不足。談它的缺失我可以寫十篇,我只是盡量寫五六篇就好。連一個結婚的過場也可以自以為很會搞笑,我可以跟諸君保證,只有劇組自己人和他們的朋友看了這段會感到好笑。你若不是他們的朋友但你看了不覺有問題,那可見你自身也很多問題。不光陽光普照,很多台片的缺點要講都講不完。要講,就認真講,大小都講,不然真的時間省下來比較舒服。能把一個小地方搞通,所謂一通百通,大家搞創作才不會搞偏或搞成可笑。台片大多像中學生在拍片,看了叫人憂愁台灣。

這一段如果真的只是要搞笑,那我還比較心情寬鬆。叫沈玉琳他們(綜藝掛)出來搞,這叫搞笑,懂我意思嗎?搞笑會把管理員拍得那麼戒備森嚴的模樣嗎?這人很剛,不知道在剛什麼。搞笑也要依據現實基礎來發揮,公務員、管理員不會是那個德行,你就不要往那個方向去做誇張化。好比文學上的所謂「魔幻寫實」(對岸翻譯魔幻現實),它真正的基礎是在寫實(現實面、真實面)。好看或很棒的輕小說也不會光是異想天開,現實基礎這一塊要先能掌握,不然就像台片一樣怎麼弄都假掉了,都可笑或被觀眾看出膚淺了。

公務員沒那麼笨,也沒那麼討人嫌。笨的是誰?業障很深的是誰?是文青。

至於為何我第一次看就可以看出很多地方不對勁?看一部片或一本書,看一個人,一件事的能力種種,這些是天生的,也靠經驗,需要鍛鍊。好比我三十~四十歲時期,有時停一陣子沒打牌,上桌後反而打得好。因為人會無形中成長,這些養分會用在做各種事情上頭。或者,有時你在一個公司產生不順的狀況,但換一家後你能力就進步了,或是本來你個性很害羞、多慮,但一去新公司你個性丕變,從第一天就開朗活潑,應對流利。甚至談戀愛也可能下一場戀情中變換風格。這原因之一是「之前」的你給僵住了、困住了,這多半是你自困,請別推給環境或旁人。好比在球場上推進不順,或攻守失序,節奏與情緒都不對頭,那麼你重新來過,看是叫個暫停或球員之間交流一下,在下一次做攻守時就不會「僵住」,不會鬼打牆給陷入泥沼。四個字,砍掉重練。

這一段是「公務員雖然貌似呆傻但還是有送出溫暖給新婚者」嗎?或許這段有這種模稜兩可的味道,它在表現與表達上並不強烈,觀眾無法用一個眼光或一個想法去指出它究竟想幹嗎?這是大江健三郎講的「曖昧性」。好的作品不會非黑即白來談人事物。人的感覺在很多心狀、狀態、狀況上誠屬幽微。或曰無以名狀。這,才是真實的人生。若講好聽的,整個陽光普照都可以用「幽微」來讚賞,但其實它只是借用、模仿曖昧、幽微的手法與氛圍(假稱這叫電影感)來妄稱這是真實的人生與情感,以及妄想這樣可以打動人。本片如果有時你被打動,那也是因為編導在強迫你感動,在比喻上有點像選舉用奧步。

不要想靠電影、文學來打動人。把妹也不必靠打動妹子。人要簡單一點,人站出來就好。 電影畫面拍出來就好,沒啥好特別鋪陳或營造的。該鋪、該營一下當然要,保險套也要先備妥,但基本上人要老實唸佛,不必浮泛去扯東扯西。大家搞創作要先把「我想打動觀眾」給撇開。

若說編導十分醜化公務員是說重了,可至少它醜化了三分或七分。又,不用醜化來說,至少編導不瞭解公務員。我看編導什麼人都不瞭解,這很麻煩,接觸再多的人也沒用。為何?慧性、慧根出問題。

關於好友說公務員多少還是送暖給結婚的這對新人,這我在前面已經幫編導說話了:「裝戲謔,表示這是輕喜劇的搞笑趣味,沒必要對公務員強烈撻伐,想裝圓融(意思是自己不是有意嘲笑公務員且還很包容與理解他們就是那傻德行或廢樣,大家都是老實良善的人)。」——講真,若要拍送暖不會像他們這樣來拍。他們會想這樣拍,想表達的只是這些公務員該做的也做了,我們(編導)也不好意思譴責他們,但其實公務員是冰冷且敷衍的一種人,我們點到為止即可,畢竟他們也是人,也該被寬容,他們都只是社會冰涼本質下的一個小縮影,怨不得誰。誠如社會學家認為一個兇手殺人其實是整個社會在一起殺人,大家都可能是幫凶。這話不是搞雞湯,而是很多事情確實是結構性的病態。問題是,編導的腦子想這樣看事情可以,卻怎又對「人」缺乏具體理解。簡言之編導自認內心有溫度,用一種隱藏的溫熱在談冰涼的世界。我認為智慧很菜的人不要亂學進步學者扯啥寬容與反省。不然東西會很淺薄,很裝。

何況進步學者時常鬼扯,我看他們講話或論述時自己也挺心虛,只是必須演自己很強,很良善,他們時常雙標。老跟政治利益扯在一起的人怎麼可能進步或提昇?陳真(陳興正)不是啥進步學者,但他寫的東西就挺真誠。他寫過幾次談論「臺鐵補票殺警」一案的判決,本案因為兇手被精神科醫師鑑定出他有精神疾病而判無罪,陳真認為這判決沒錯,他對大家起鬨責罵法官和醫師感到難受。他也寫過落落長的一篇談鄭捷,語帶寬恕。即使你不同意陳真,我相信你肯用心讀的話不會認為他是壞蛋或煩人精。此外,他對掌握權力的政治動物疾言厲色,但對小老百姓比較心照。很多台片、台劇的編導當然也不是壞人,但他們成了煩人精,甚至成了人精。


27 陳以文對駕訓班學員的脫序講演

阿豪、阿和兩兄弟的父親陳以文,因阿豪自殺而愈加憂鬱,導致在駕訓班工作場合中,對學員們無意間進入喃喃自語的發病模式。這段不錯,我們欣賞到編導和演員的淑世用心。但,陳以文的同事見狀況不妙,在中斷他講話時,不斷叫他阿文,這不大對。他該叫「陳老師」或「陳教練」,因為這是工作場合。

這個點可能是我挑毛病,但當時一喊阿文就讓我出戲了。可以幫編導去圓,這是因為那個同事也給阿文搞暈了,一急之下就喊他私下的綽號或暱稱。或是,那個同事有點貼心,想用暱稱去表達關懷,下意識喊出,這樣也容易喊「醒」他。問題是那個同事屬於貼心者嗎?並非。他只是發現苗頭不對,工作場合這樣滔滔講下去,給學員的觀感不好。這樣圓下來,問題又出來了,試問學員一定會掃興,肯定會不同情陳老師嗎?為何編導這樣看不起老百姓呢?老百姓不懂體貼,只有編導才懂。現此時,在我們這個年代裡一大堆百姓早已成為進步人士啦,不必編導一直想給大家上課。

為何叫陳老師最對、最安全,而且才符合真實狀況呢?我跟大家講一個生活經驗談。今天如果是一個團體,哪怕只有兩個人,其中一個出狀況之際,另一個會格外要求自己冷靜,這是一種互補機制的啟動。假如A的好友跟人衝突或言行脫序,平時再暴躁的B也會提醒A冷靜點,幫A踩煞車。又,假如AB同聲共氣,都對某件事情感動萬分震怒或極度哀傷,B在表現上也會懂得用稍微不同的方式來輔佐、助陣或成全之。好比A與人衝突,B用小動作拉拉A的衣角叫他冷靜,同時朝對方嗆聲:「你別不長眼!自己錯在先還沒完沒了,是怎樣啦現在!」諸如此類。

又如家人A因某事件歇斯底里嚎哭,按說家人B平時淚點很低,此時可能當作一起爆哭的「好機會」,但,如果發現是哭也沒用的嚴峻狀況,B可能就先懂清醒過來,會幫助A冷靜因應。好比兩人一起哭得很投入,但此時記者把麥克風遞到A跟前,B就會稍微醒過來,內心明白此刻攸關重大,若答錯會壞了事情,此時必須幫A注意,隨時幫他補充回答或把麥克風轉到自己身上才安全。除了你扮黑臉我扮白臉的基本互補,需要互補的地方很多的。

故此陳以文的同事在擔憂之中必然懂得讓自己更冷靜。既然懂這個道理就會按照工作場合去叫他陳老師。再三喊不醒,才用大聲不滿或懷著感情叫阿文!這才合理合情。

我不是說人性必然是百分之百我講的狀況,你大可說每個人行事狀況總不大一樣吧,沒錯,這個不必爭,我只能告訴你,一個作品是不是大結構和小地方出毛病,你最好聽我的實誠看法。此時叫「阿文」要給出百分百的說服力,否則用「陳老師」才安全。這樣觀眾就不會出戲。拍電影或搞創作需要很縝密的腦子,而不是自以為很懂經營細節。細節與縝密無關。細節二字早已流於文青自溺之耍花槍、耍小花招。

你平時就要當腦子縝密的人,不然搞創作不靈的。自認很感性、擁有很多敏感的小感覺是沒用的。貓狗比你敏感多了,遠處發生什麼他們比人類早就注意到,耳朵和尾巴擺動起來,甚至不必擺動。要談敏感與細節那叫貓狗來拍電影得了。貓狗不必拍電影就超越人類了。

 

28 阿和幫獄友打飯的面目可憎狀

導演想拍阿和在獄中逐漸成長,個性逐漸懂事成熟,但拍法粗糙且離譜,搞了一小段打飯菜。此時阿和在獄中成了資深學長,在打飯菜給學弟時(p.s.這段和我在軍中不同,在軍中是菜鳥負責打菜給老鳥,究竟獄中狀況為何先拋下,這可能不重要),重點是他竟然對學弟很兇。起初的模樣或許只是嚴格,一板一眼,做事守規矩,負責任一絲不苟,但竟然接著嗆起學弟,要學弟把菜還回來,這種演法恰恰是我在服役時遇過的一種超婊的老兵德行,神情和口吻都是。阿和有了打飯菜的這種權柄,就踏馬的自以為是了,趁機要教訓、叫囂、恐嚇學弟。

這算哪門子成長?坐牢這麼久了卻越變越壞。這段離譜至極,違反編導自己搞出的人設。應該怎麼修改才好呢?——阿和笑罵學弟一聲幹拎老師(或幹拎仔),下次再這樣試試看之類的。或,笑罵三字經後說賀啦賀啦(好啦好啦)死肥豬之類帶過。或者他表面叫他把食物還回,私下找個過場前去跟他悄聲說,下次你跟管理班長報伙房公差來找我。意思是要拿東西給他吃,關照新進獄友。

很多種拍法但搞成這樣惡劣囂狂。

其實要拍成長可以用類似MV的手法帶過,出現一首歌,或一段音樂,配上一組蒙太奇也成,有時畫面他在掃地,種樹栽花,有時在跟夥伴們打趣(無聲,有動作即可),有時在洗各種髒碗、大鍋子大鼎大鍋鏟,有時在寫信,有時跟大家一起跑步做操。年輕人透過勞力與技術的實踐本身就是最好的成長學習。佐以打飯菜仔細周到的小動作。穿插跟管理員或監控會客的大姐混熟的人情味江湖笑容(但不濫情也不油,很有分寸)。

我建議諸位年輕朋友,如果有志把創作搞好,在學生時期要去服務業打工,這是很好的鍛鍊機會。不要認為只是缺錢,要當作學習把事情做好、對各種客人有辦法搞定(或處理或認命)的機會。心中要有個目標:

1.我做服務業就是把客人的享受給照顧好。我幫他們快樂。

2.我遇到狀況要幫他們解決。人不可能時時刻刻心想我在幫人謀得快樂,此時負責就很重要。負責不是推掉責任打發了就好,而是我真的動腦、學習反應力來解決狀況。有的客人很自然,有的客人很裝禮貌,有的奧客很粗暴,凡此種種。遇到奧客是幫自己解決問題,但有時逆向思考,當作幫對方解決的機會甚至化敵為友,吸收了一個未來的老客人。

3.學跟同事們相處,合作。包括跟主管(可能不妙難以合作該怎辦)。

我自己退伍畢業後在社會上曾白天一份正職,晚上去當兩小時民調電訪員,這也是廣義的服務業。我意思是服務業不是學生才能做,別認為畢業後還去做就丟臉。我不但大學在速食店、餐廳、賣東西的地方打工過,直到32歲也跑去端過盤子。服務業可以做得很有幹勁與朝氣,做啥都可鍛鍊心智。我看「阿和的成長」這段拍得很差,故此有感而發給大家建議一下。

 

29 獲知出獄,一起唱〈花心〉的矯情

這段爛透。首先是前面拍不出「時光流轉、走過一段歲月」的感覺,怎忽然阿和一下子就出獄了。坐牢兩三年的時間也太快了。

再來,獄中的同學、學長、學弟們是比較底層或草根的青少年,簡單說比較「台」(此語不但不是惡意而且是讚美他們接地氣之意)。我可以跟諸位保重,他們唱歡送歌曲時不可能死氣沉沉,憂鬱可憐,他們會十分深情投入,以共患難的團結精神高唱,甚至是煽情的搖頭晃腦引吭高歌起來,彷彿自己手邊有一支麥在K歌。要說這是藉由唱歌來紓壓也成,這種心靈運動不亞於身體運動。人類需要音樂。

過去我曾執教基隆某高職夜校(補校)一年,班上男女97%台味十足,生猛可愛。他們大夥兒在表達唱歌情感時都是歌王、歌后。在與同學相處之間也貌似江湖弟兄之間的情深義重(或輕慢油膩)。我在當兵時弟兄們(可愛的台客也很多,當然很壞的台客也有,很煩人噁爛的大專兵更多)有時也會一起把軍歌唱成全情高歌,黨國不黨國誰管這,是條漢子是重點。

台客少年唱歌還會閉起眼睛深情的唱,真情無比。你也可以說非台客也可能這樣啊,沒錯,大家(各種階級屬性或環境、學歷背景)可能都會,但台客們恍然更享受這種浪味與滄桑。請注意我說「恍然」。意思是那是一種氣味,腔口。國語歌一樣唱得很台,很屌,很爽氣。

附帶一提,某種國語流行歌曲比台語流行歌曲更具有台味,千萬不要以為台語歌才叫台,你若聽過老年代連續劇「神鵰俠侶」、「一代女皇武則天」、「一代佳人」等主題曲,雖然是國語但氣息更比台語歌台,只因台語歌有些調子不大舒活健康,有小兒科味,反而還沒國語歌曲的台味打動人。

唱花心原是一個很好的安排。此時按理講每個人都會當自己是周華健,或自認比他唱得更好。不可能是片中那種只側重壓抑與苦悶的氣息。要熱情且深情奧妙的唱。只因這首流行歌曲在轉音時有種古早中國民謠小調的婉轉奧妙。我意思並非大家都要學周華健的油腔去轉,而是說旋律本身的婉轉。唱到「划向你心海」時大家還可以雙手一起推出,做出划船手勢律動著。表示曾有人帶動大家這樣娛樂。這是團體生活的樂子,你要說苦中作樂也可。不懂苦中作樂早就暴動啦。

台灣許多編導一點都不懂欣賞什麼叫接地氣的曼妙的土情趣,卻硬要拍對底層或弱勢人物同情、同理心的電影,這樣搞東西容易做作,矯情。這我看了很累。超無力的。別以為他們那樣蒼白,反觀蒼白的正是文青創作者自身。這種蒼白挺自以為聰明,有種不自覺的傲慢。

今天如果囚犯們一起唱「媽媽請你也保重」那可能才悲情起來。更生人協會的會長董念台,他有次在電視播出的監獄專輯中回憶當年,深夜時不知道在哪一房,傳來一個難友緩緩悠悠唱著「媽媽請你也保重」,許多房的兄弟聽了都愴然淚下。董念台又沒有飛去每一房查看,他怎知道「大家」都落淚了?至少他們那房的難友們落淚了,他可以這樣想像。

不要動輒用悲情看某一種人,否則這反而不尊重、不懂欣賞他們。

各位朋友如果想多觀察瞭解各色各樣的可愛的人,需要的不是愛心,而是平常心,才能真懂欣賞各路人的特質。想瞭解一點台客味,你住台北可以去忠孝東路四段的茶街,目前至少有兩家,一家叫「茶霸」,一家就叫「茶街」(原先叫「客棧」)。大家要大大方方進去當客人,連續或經常去一段時間就懂他們了,也懂你自己了。包括懂欣賞店裡播放的音樂有多好(很普通的一種好,或是很炫很台的一種好)。在新北,以前我深夜跑過板橋兩家24小時茶店,風格也是糜爛且勁爆。無論台北、新北的茶店,大家都有種過一天算一天的「小禪宗」白爛且真實的體現。大家都很俗,大家也都很任真(很任性又很真;或順任自己的真)。其實真正所謂做壞事的人大概也不會來這裡。茶街很小康或中下階層。就算有土豪,也豪不到哪去,有土就好。真豪、或真的是小開的人會上夜店去玩,來茶街幹啥。茶街的人以前愛打大老二,現在約略都打手遊。

這家店叫客棧,這是會員卡,可以打九折。我2001年辦的。如今換了老闆,店名改叫「茶街」,但這張卡片仍算數,還是給客人打九折。以前我常去所以辦了這卡,上面字跡剝落,隱約可見客棧二字,歷時二十年流金歲月啊這是。十幾年前曾想帶一文青妹來,她不想,她說因為自己重視音樂,只聽搖滾。對了諸位可能問說何以證明二十年後這張卡仍有效力?嘿嘿因為我寫這篇的前一晚才去過了。不過改變的是,24小時營業改了,改成清晨6點打烊,早上10點開始營業。不景氣嘛,店家得省錢經營,可說穿了在精神上還是等於24小時,這個精神就是這裡的台客精神,浪人情懷。

30 阿和出獄謀職

奇怪,阿豪幹嘛每次應徵工作時都講自己剛從感化院出來?這當然不是不能講,但片子拍得很怪,很像他是個智障,講這個的方式像是希望對方不要錄用他。這導演實在太灑狗血雞血,似乎嫌阿和不夠可憐了都。

無巧不巧,阿和有點亞斯伯格症的模樣,確實這種不善社交的青年是有的。但這似乎是恰巧演員在演戲時口條有問題,而不像是導演賦予他亞斯伯格狀的人設或演法。

終於有一個漢子錄用阿和洗車。此人淡定的問阿和在台灣北中南三間的哪間感化院(輔育院),看問法與神情頗有過來人或內行人之感。感覺有點像是幫忙「自己人」,有俠情。這段讓人聯想到1986《英雄本色》,狄龍出獄後堅叔(曾江飾演)開的計程車行收容了他,只因熱心的堅叔專收更生人,他自己就蹲過牢房。陽光普照的這條漢子走的則是酷調性,但內心也是有溫度的人。

這位收容者的形象不錯,有戲,就算之後沒戲也無妨,至少此時當下有味道出來。但他後來卻腦殘似的,竟然都沒看出阿和被往昔老友菜頭找麻煩,頂多只似乎狐疑一下保持觀望。這電影挺莫名其妙的,總之亂編一通。想來一個什麼爽的效果就用一下。不過這點當我挑毛病得了。

從阿和出獄開始,本片在結構上變成另一部電影,我可以稱讚這是出格的拍法,兩部就兩部,讓觀眾一次看兩部有啥不好,只收一部的錢欸。但問題是導演似乎是不知道該怎麼延續下去,捨不得丟掉拍完的東西,並且也不知道前後「兩部片」搭起來很邪乎,很笨拙,於是任憑拖戲弄成兩小時半。他大概也不知道自己在搞拖戲和玩自己。而且創造一個壞人菜頭這個角色讓他很上頭。

上頭的意思就是上癮,對岸叫上頭,這是對岸近年新興的流行語。相反的意思則叫下頭,意即原本的熱情或好奇心一下子退燒。


附錄

——懷念與參考《英雄本色》如何拍成長、收容的精彩一段


狄龍(宋子豪)在台坐牢,剛出獄,從台灣回香港後,前來一個計程車行謀職落腳。

堅叔(曾江)和狄龍交談,堅叔喃喃講忠伯很愛給我找事…...狄龍談到我在台灣做生意的時候……堅叔搶白,坐牢就坐牢!狄龍有點糗。隨後堅叔對全場道,這裡的兄弟都是坐過牢的。四周大夥兒吆喝自己曾坐牢幾年或講調皮話。他們原本在修車或忙東忙西。

堅叔個性是打開天窗說亮話,他說有人愛收留孤兒,我專收囚犯。他要大夥兒(粵語似用「各位手足」)以後叫狄龍「豪哥」,願意收下狄龍之意。全場歡樂七嘴八舌。堅叔罵大家不要趁機搞應酬,趕快做工作,我白給你們薪水啦。大家嘻笑聽令,各自歸位。這是一種資深人士展現的人際風味,別以為小鬼就不懂這套,所以我之前講阿和打飯菜時,面對愛吃的學弟,他可以用打趣的方式笑罵他來展身段、搏感情、負責任,並從中技巧性的表示關照。如此才是鍛鍊成熟的人,在獄中才叫資深。

狄龍表示謝意,堅叔海派、溫馨、詼諧、智慧。看看人家香港人做的東西多活。堅叔可以很臭屁,也可以沒架子,現實生活中本就不少這種熟男或大哥角色,男人本色。女人也可能,只是講話作風可能比較不草莽。不是說台片一定要這樣拍,但要懂參考人家。其實導演吳宇森根本沒想太多人設,就把片子搞得生動流利,它很戲味但也沒不真實。

車行的場次結束,鏡頭立刻跳到狄龍在跑車了。畫面先是紅色計程車的大車窗與前行。英雄本色的主旋律飛揚跳出(另有一段抒情慢版的以及壯聲勢懸疑出場的,大致三種主旋律,或說兩種)。這段狄龍的成長,拍得像簡單的MV蒙太奇。鏡頭組織上不多但很快速跳動,接著是他貌似跟客人起爭執在找路,演員們消音演出,但觀眾意會即可,一兩秒就跳走。很有味道。不必聽到他們講啥。

開車的其中一個秒速鏡頭。顯然他適應這種生活了,正在和車友玩火腿族說笑話。觀眾不知道他講啥,聲音仍沒出現,讓主旋律繼續走。這鏡頭超感人。另外狄龍換了衣服(脫下夾克)戴上墨鏡,顯示不同時間,有種時光過渡的詩意。

狄龍的車穿越隧道。注意,電影導演們很愛隧道,很有fu,挺浪漫,光影變換很美。非誠勿擾第一集,葛優和同伴有一段在北海道唱日本歌,其中一個鏡頭就是車子滑在隧道裡竄出,那段特美。侯孝賢的戀戀風塵、卡霍的新橋戀人,則是開局就來一段過隧道的長鏡頭,皆是經典開局。吳宇森這個隧道的鏡頭只有一兩秒,觀眾被他帶動感情了但沒意識到隧道的感性操作。不著痕跡。

大遠景鳥瞰,配合鏡頭運動往上微微拉起。顯示狄龍的嶄新生活,如今適應且溶入,很有生命力。蒼茫壯麗的街景。觀眾整個被帶動。這就是人生。

主旋律音樂結束後,狄龍的新生成長期結束。緊跟著先是一個酒店的鏡頭,顯示計程車在排班(此畫面省略截圖,這畫面也挺美,且有說明功能,這是基本功),接著是狄龍在一旁休憩間,從報紙掩蔽的餘光,發現了故人。他老兄這下懵了。但他不動聲色。只因千頭萬緒,情感飽滿,情深義重,這才不動聲色了是。

原來周潤發(小馬哥Mark)已然瘸腿且狼狽狀。右邊黑影顯示狄龍視角。

我們看電影不要分啥娛樂片和藝術片,好片就是好片,重點是要懂怎麼欣賞與玩味。不一定要費心力去分析,但要分析的話都是有點學問和基本功在的。台片導演欠缺基本功,老認為自己很藝術,神經病人精一堆。大概是把自己搞了藝術家的人設所致。在此介紹一部天下無賊,這片百看不厭,門道不少。請參考日前拙文:回顧、整理《天下無賊》(兼談《食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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