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化流行:朱高正和李敖



朱高正辭世,讓我心腦受到衝擊:怎麼會這樣啊,頗難以置信。

三年前2018李敖辭世,83歲了還算可以,不算短,此時感傷大過衝擊。當然衝擊也是大的。感傷又包括李敖一直希望自己活到百歲,他也有自信可以,我們看他也很健朗,誰曉得突然得腦瘤。

67歲的朱高正走得早了點,他的死刺激了大家的青春回憶。本文的「大家」、「我們」是指某個年齡段之前的人,也指不討厭李敖和朱高正的人。

李敖是好幾個年級生的啟蒙者,包括大概六年級前段班極少數者仍講自己受李敖啟蒙。中、後段班可能不到啟蒙的程度,但可能講自己欣賞李敖。十幾年前有個小妹(1985年次台中人,失聯的朋友阿芬)跟我說過她好欣賞李敖,同時好崇拜席丹,哈哈哈,因為看了2006世界杯。阿芬沒趕上閱讀李敖書籍雜誌的年代,她是透過電視。六七年前,一個1991年次的女生好友也說過欣賞李敖;她之後我就不知道了。

至於朱高正,大家可能不會(或說不見得)當他是啟蒙者,但當年非常愛看他「表演」,愛聽他講話。即使朱高正失去政治舞台後,直到他生前,只要聽到政論節目有他,好比我在距離電視機很遠的地方,聽到他的聲音都會趕過來看,不放過聽他講話的機會。他有些慣用的發語詞:「我就在這裡說,……」他用台語講演也是這句,一樣的。另一個很會臭蓋的是葉耀鵬,風格是進行一種蠻奧妙的分析XD。李敖每次在電視上講話我也必不錯過,趕忙過來聆聽他靈妙創意的見解而笑噴。

為何朱高正在我們心中份量如此重?這跟時代的起飛有關,而我們正好年紀上也從青年轉大人。也或者已經是大人了,年紀比朱高正老,但仍隨著朱高正起飛了似的。朱高正就像搖滾巨星那樣席捲全台。討厭民進黨的人也給他折服,還是激賞他,佩服他,更別說肯定他了。

昨天在臉書寫了篇1988520事件,調出影片佐證朱高正的三八丰采。此人實在有夠三八煩人,很欠揍XD。但他演得認真,於是你笑納他的臭屁。(詳見附錄)

起初討厭朱高正的人還是多的,主因是他帶動國會暴力,太鬧了,不少人認為他簡直猖狂。何以逐漸才變成大家都激賞他?這是當他慷慨陳詞關於公理的事,此時超越了顏色。另一原因是他口才好,有學問!但隨著我年齡增長,我有時疑惑他真有深厚的學問嗎?老實說這不重要了啦,而且至少他深愛的那幾本書他通讀過。從中他得到啟悟,變成對他有用的活學問。死學問也變活學問了。

尤其朱高正和李敖都愛引用古書的學問、句子。對我而言比引用西方更有吸引人。可以這麼說吧,對一般台灣大眾而言,總認為古人十分八股迂腐,但透過李敖和朱高正,我們領略了古人的學問與靈敏,是我們誤解了古人,是有太多人誤導了我們對古人的認知。好比李敖講孔子很凶悍,哪只有溫良恭儉讓好好先生一面,某個弟子很不OK,他鼓動大家要「鳴鼓而攻之」,一起公幹他。

李敖曾經很嫌惡朱高正。無論朱高正有多紅,李敖都對他憤怒與不屑。李敖在1990年代主持的談話節目中,由於我幾乎每集必看,連我29歲流浪到南投時都不忘收看,我記得他談過朱高正,我聽了訝異。

李敖說,黨外的每個青年俊彥在剛出道時,都會被別人帶來李敖家裡。可想而知,有點參見李敖的感覺,有點必須讓大師點化認證的一種家常味的儀式。李敖表示朱高正被帶來他家過後,他立即跟引見者說,這個人以後別帶來了。李敖說自己不迷信,但很會看人,懂相由心生,故此一看朱高正的眼睛就知道此人賊頭賊腦,心術不正(這兩句是我憑印象用我的話來說的)。敖公表示自己很少這樣對人反感過。在此仍要補充一筆,記憶力不見得百分百靠譜,我寫的純屬記憶,只能說約莫八九不離十。

關於朱高正率先跳上主席台,帶動了國會暴力風潮,李敖罵過數次。在李敖的政治觀念中,場外怎麼暴力都可(敖公盛讚南韓群眾迎戰警察的畫面,認為他們比台獨勇敢),但國會殿堂絕對不能上演肢體暴力,這個規格不可失,否則國家會毀掉,很可能萬劫不復。這點無論大家怎麼稱許朱高正,或如何替朱高正辯解,李敖都不為所動,覺得大家是白痴,低級,低能。李敖那麼不齒朱高正讓我詫異。

敖公對朱高正的稱讚是在幾年後(1990年代中期談話節目後的幾年後)。此時朱高正已經離開民進黨,常大陸往返,常上節目談對大陸的看法,並告訴台灣鄉親誤解了共產黨什麼地方,也搞不懂共產黨的想法與優缺點種種。李敖表示即便自己不苟同以前朱高正在國會的暴力作秀,但朱高正是懂大陸、懂共產黨的人,這點要給他肯定與欣賞。

又過幾年,大約二零零幾年,李敖一次上政論節目(我憑記憶講的),他笑說剛在後台遇到朱高正,意思表達兩人有說有笑之意。李敖說朱高正對他作揖道,我最怕的是你。感覺兩人還算挺友好。此時朱高正淡出政壇多年了,只是節目來賓。

朱高正沒當立委多年後,反而李敖當過立委。有次李敖在立法院內戴上V怪客的面具,掏出瓦斯槍狂噴,所有人嗆到不行——試問,這是不是暴力呢?我幫李敖辯解一下吧,這叫kuso式的抗議,不叫暴力。李敖講過至少兩次,他跟蔡啟芳挺友好,蔡啟芳以像是抱怨又像讚賞的口吻說催淚瓦斯太叫人受不了。

李敖喜歡率真的人,所以和蔡啟芳相互笑嘻嘻。朱高正當然也是率真之人(記得他引用過孔子「必也狂狷」一句當書名),但李敖在見過他多年後才肯給他友誼的哈拉與肯定。

朱高正言必稱德國,老講德國好,沒講過半句德國的缺點。或是,有些優點或狀況並非德國獨有,但他講得像是只有德國有來著,未免反而有點常識與見識不夠了。可無論如何,他講話有種赤子之情,雖是炫耀也還是個赤子,有點呆得可愛。龍應台也愛講德國多好,在炫耀中就讓人不大舒服,有點勢利眼或傲慢膚淺之感。要我說點龍應台的優點也可,好比她穿著布鞋去國會接受質詢,民進黨立委罵她穿這樣沒禮貌,我覺這是她自然隨興的一面。總之這篇不寫她,跳過。

李敖故去,朱高正也走了,似乎代表標誌我們生命記憶的重要區塊一併離開了,甚至感覺我們也快走了,有點這種味道。我想有些人是這種感覺的吧。覺可見自己也老了,Next。

不過我的情感體會是,那只是我們欣賞的人物走了,無關他們幾歲,只是這樣,純粹就是一種感情,不是啥時代的消逝與自憐自傷啥的。有點這種想法也要推開它。

但很明顯的是,現如今許多青年、小朋友們,似乎熱衷政治卻沒聽過李敖、朱高正,或是依稀聽過,不熟。又或者是對呂秀蓮也十分陌生。這不免讓我們感嘆一二,為之失笑。幾分之幾是笑自己?

問題是,我們的上一代可能也笑話我們不知道李萬居是誰、郭國基是誰?蘇秋鎮是誰、謝聰敏、魏廷朝、劉辰旦、林弘宣、高玉樹、康寧祥是誰?以及,謝雪紅是誰?陳明忠、林書揚是誰?又,李宗仁、白崇禧是誰?張學良、張自忠、馬占山、張發奎、葉挺、陳銘樞是誰?或者,李師科是誰?劉邦友是誰?

然而呢,奇妙的是,在我年輕時發現上一代懂很多的人根本不在意我們不知道上述這些歷史人物的大名了,連感嘆也不會。講真這些人物、其人其事也不算多久遠。總之那些老人家似乎覺得好好活著就不錯了,十分豁達且寬容。還壓根不覺自己做了一個寬容的動作。天真無比。也或許他們內心隱約總有個機制發揮作用:人懂太多並不好。 

2004年朱高正上康熙來了,談到自己對極冷、極熱的天氣都不害怕,他說天氣冷就畏畏縮縮起來反而越冷,「就放空嘛。」曾在萊因河畔零下20度的半夜裡也不怕,哪用穿衛生衣褲。曾去薩哈拉沙漠,攝氏48度,當地阿拉伯人全身包得很密,他還是短褲短袖,騎著駱駝十小時後全身脫皮是一大片面積。蔡康永表示,你對冷熱很任性。朱高正說:「我們要隨『大化流行』嘛,不叫任性,是吧。」這是朱高正的灑脫自得,與通透。博學的康永哥一旁註解這句來自莊子。

是不是要記得誰、記住自己的名字,我想大人物沒那麼在意,早就看開,知道世人早就或遲早或即將很快遺忘自己,這些都是很正常的遺忘。但基於某種大心小情,他們樂見自己做出了一些功德影響了時代及未來,換言之事情比人名重要。故此大人物與一個小志工的心態不也一樣?陳真回憶朱高正的文章中提到曾親眼看到一個貧寒的老阿伯捐了一百元給黨外,我想朱高正、李敖、陳真等有點良知的人都只當自己是個志工,平凡人,不知道我這樣寫對不對?是吧。「良知」二字像陳腔濫調,恕我文筆八股。

大愛是莫名其妙沛然之驅力,大惡小惡可能也是。小情則是留情,人會想留點東西下來,這叫情,情是小的,情沒有大的,大的不叫情,叫妄。留情比說愛更勝一籌,意境更高妙悠遠綿延。沒能力留情,或他人不領情,那就算啦,沒事(台語,無來)。至於過氣,我說這可能是一種美德。

2021.10.24


附錄

五二○事件與朱高正


臉書一文2021.10.23



影片1:520事件的朱高正。1988年。

影片2:康熙來了。朱高正。20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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