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為什麼有人說散文這種文類不能寫假(虛構)的事情?【搭配公鹿隊字母哥照片】

2021年7月19日凌晨1時許,接獲朋友的臉書私訊:

「尻公 請教一件事 為什麼有人說散文這種文類不能寫假(虛構)的事情?」

以下我來簡答(雖然寫了一大堆但其實是簡答。他原文是「文種」,我改成「文類」比較順口,且種字強烈了點):

一,

簡單說,散文不能騙人,但也可以適度虛構。或說散文不能騙人,也不宜虛構,但無法避免絕對不虛構,所以要節制虛構。

小說可以騙人,也可以虛構。

小說的虛構容許度大過散文。

虛構多的文章就成小說。虛構少的文章偏向散文。

拍紀錄片,較像寫散文。拍劇情片,較像寫小說。

 

二,

為何說無法避免絕對不虛構?

 

1、這是哲學問題。其實我們時時刻刻都在虛構。甚至可以說人生是虛幻的,不是真實的。或是真實與虛幻是同時在的,二者都是一回事;真實就是虛幻,虛幻就是真實。

好比我跟你說「我剛吃飽」,這個「剛」怎麼定義?這個「飽」又如何定義?所以在論辯上我可以指出你不自覺說了謊。

真實狀況是,你是二十分鐘前吃的飯,二十分鐘後你這人的習慣就不會用「剛」。可對我而言,我五十分鐘前吃的飯我可能也說剛吃飽。所以在交流時(無論私訊、發文或寫作),我們會採取一種社會(集體)公約數的方式去交流。很多人認為創作是個人自由發揮的東西,其實這是錯的,你老想自由發揮,老是自認個人主義多麼率性,其實你作不到,否則你寫的東西在兩個月後可能自己都看不懂。好的作品可以說是把公約數的語言和個人風格作到充分的結合。「我根本不希罕誰能看懂」、「我本就不打算或指望在國內上映或出版」這種大話只能唬唬文青了,用耍帥的姿態來引起注意而已。沽名釣譽。

無論在世界各地,假如一個人的作品無法出版但又很棒(好比有的台灣人也無法出版,出版社不鳥他,怕出了給出版社惹禍,或是不合任何一家出版社的屬性,當然,也可能只是認為作品本身不好。或是一篇訪談,我前兩年接受過一個雜誌採訪,我講的話他們不敢照實登出,我談到某人很自戀,他們萬一登了會得罪那人,還有我批評官員的部分他們也不敢登,當然他們有他們的理由,可以認為你跑題);我是說假設有這種作品,它之所以是好作品,理由絕對不是它意圖衝撞什麼禁忌,或談什麼正義。因為這種創作者反而可能更狡獪,故意投其所好。這個「其」是指某一幫人,某種風氣,或意識型態。

也就是說我們在做一個東西時必須誠真與專注。此時的狀態其實包涵了方方面面,包括社會公約語言和集體觀念習慣,也包括個人提出的見解,以及其他。尤其「其他」比前二者更重要。因為這涉及有我、無我之間的哲學思辨。有我和無我都是忘我也都是沒忘世界還有我。這個我也可以用你我他或任何主題主詞來說。

插播一下,以我來說,兩岸似乎都不想再出版我的東西了?我的受訪也沒法照實登出,這些事我會在意嗎?或許頗在意但也常忘記這事,看來也不在意。可能是我形成了「我」,這個我已經大過很多客觀世界了。出版對我來說不是重要的事了。你看我的部落客、臉書、豆瓣的發文或其他平台的也是,我投入在思緒當下所寫的很多東西,為何跟很多人寫的風格、內容、角度、眼光不相同,這是自然而然形成的,因為我很專注於自身,所以可能受外界觀念的影響較小,同時我又容納各種觀念、思緒在我腦海中。

會這樣寫東西的人可能久了就容易傾向不出版也沒差。出版界裝不下我要講的東西。這不是自大的意思,我只是談可能我天生不文藝化,要說不精英化、素養不夠也成。當然我不認為我沒素養,只是很多方面我可能不行這是事實,但某些方面我又超出了(超越)文藝或知識的條條框框。我太素,素到「越素越不嫌素」(金少山語)。素到自己養,我媽養,我哥們養。這個素有自視不凡的意思,也有確實貧乏的意思。我本就是打街頭籃球的人,幸運或湊巧曾在十年前出版過,算賺到了。久了我仍只好回到街頭。我沒有伯樂了,但我有知音。我不是千里馬,我是萬里騾,摩洛哥爬樹的山羊(好了啦)。

回到虛構的本題,又如「他只有每天下班後抱貓的時候才感到踏實」。或者「這晚他下班後抱貓時感到心裡踏實」。或如「偶爾他抱貓時感到踏實」。我大可以說三者都是虛構的。每天你個鬼?這晚你個蛋?偶爾你個春?你那樣算抱?名種貓在我左翼靈魂之眼中不算貓(找碴)。你踏實?你這種人渣還踏實過?你踏實的話天底下人可倒楣了。再者,其實他(他又是誰?大哉問)明明在打遊戲和聽音樂、玩飛機杯或跳蛋時也挺踏實,他為何非要用貓來寫?在做很多事情時他都感到踏實只是渾然不自覺。他跟貓講話時挺矯情,他的貓似乎也被他搞成很矯情。俗話說「武大郎玩夜貓子,什麼人玩什麼鳥」。

如果我們認真做思想,任何人事物都經不起自我詰問、良心詰問、他人之詰問。用他者太文青我迴避。

生活是虛構的,生命是虛幻的。

可人生真的又實實在在。好比有些人他是煩人精,我發現連他的精液都很煩人。

寫到這裡我們可能可以小小共鳴一下(文青要說共感哦),康德天天在家裡附近散步就覺得可以了,這是挺美好的感受,因為他在思想中漫遊,去哪都一樣,家裡附近真的好那就好。同時,我們也小小共鳴尼采要跑到南法的尼斯,在夜晚一直走山路走到全身流汗而很爽。在海濱的山區裡,有森林之精氣,有海洋的海氣。梵谷(大陸叫梵高)割耳朵時如果不痛是否恍如中國古代禪師在悟道之際卸下自己一條胳臂的無痛之感那樣輕鬆自如?我想說的其實是你不是梵谷或禪師就別糟蹋自己。我執不必太重。學人精。

又如你很會做湯包,你曾兩度說某家的湯包品質沒有以前平均,不夠穩定。我們也可以一起說這句(這個看法)是虛構的,不實的。因為你說的以前是哪個以前?時間節點是啥?或者,這得看是誰做的湯包,哪個時段,哪個分店或總店的湯包。搞不好問題的關鍵是出在每一顆湯包少了0.1克的餡料。也或許明明品質還比從前好。也或許明明以前也夠廢?我們把湯包改成某些人的作品或為人也可以套用成立。

上個世紀中葉,張五常在北美求學時,經濟學教授阿爾欽和一個同學之間對話,阿爾欽要對方賭一個銅板,這學生說拒絕,他傲岸的說我從不賭博。這段是張五常憑弔阿爾欽的回憶。他寫,阿爾欽當場告訴對方,你別這麼說,其實人時時刻刻在賭博。於是這學生愕然,我讀來感覺整個教室陷入崇拜阿爾欽的氛圍中。我只是簡述,比較詳實的過程你得找張五常的文章。

阿爾欽這句我可以打趣說是欺負小孩。但我想我懂這個道理,串你的題,這就像我談到人生都是虛構的。我的詮釋是這樣,我們時時刻刻在行為動作中會做研判,下意識自然會做出取捨,只是我們沒去察覺,可能透過本能,可能透過歷史或社會教給我們的習慣。好比我過馬路,我看紅綠燈決定我走不走,走過去時又該怎麼走?秒數我有我的參考方式(或我隨當下心情並無規格化)。好比一隻蟑螂看到我而跑開,當牠選擇跑開,因為發現危險,同時牠選擇了某個方向跑開是經由牠的判斷還是隨機亂跑?可別小看昆蟲,他們身上很多行為和人類一樣,他們是有想法的。以上我都可以用賭博來說。當然你可以說這叫判斷,不一定叫賭博。我說對,通常判斷出有把握的狀況就不用賭博來說,反之若無十全或九成把握這就開始意識到這是賭博。

廣義上,或說哲學上我可以把任何事情都當賭博看。又如,我準備坐下時,我的屁股和膝關節自動會去算距離好讓我入座,這也是賭博。你說這是鬼扯了,老尻啊,這是因為你的老廢尻在人體上有一套自律自展的自動化系統,消化器官也是這樣啊,你不命令腸胃消化,它遇到食物也自動啟動消化能力,這些哪算賭博?對,我可能扯大了,喝大了,但我意思是這種題目與討論不是那麼容易說的,涉及宇宙奧祕(真的嗎),涉及某種本質論,只是我們還不一定能掌握到最正確的答案或描述方法。當然也可能科學家和哲學家早就洞悉了,是我自己還在跟自己樂著。至少我可以這樣拗:「你能保證每一次你坐下或起身時,椅子是安全的?你不會坐空或撞到東西?」、「你希望你的腸胃在你不小心喝到毒藥時趕快把它嘔吐出來,但它們必然會聽你的嗎?」只要成功率不是百分百的事情都是一場賭局,九成九的勝率也還有零點一的失敗率。

另外是不是賭博可能只是相對的說法。通常棒球場的強打者的打擊率不會超過五成,可見大家其實都在賭博,天下無真正高手。今天我若是教練,我挑一個打擊率一成的人上去代打,理由正是因為反正本隊打擊率沒人達到三成五,我看這小子今天的身心靈狀況特好,我的直覺(是精準看出還是一場賭博冒險)告訴我他可以勝任。結果他的狀態好到什麼樣呢?一,被三振。二,揮出三壘打。三,投手和捕手看到怎麼是他,反而患得患失,心想此事有鬼?腦子開始複習這個打者的各種投打數據,忽然他倆腦子當機了,想不起來。且當下這名打者的氣很強,銳氣千條啊,這球打出去竟然造成野手漏接。

你說過你想拍我講話,做錄影,可能因為聽我講話很快樂,可能是這意思?我相信你讀到前一段會感到快樂吧,因為我也是。所以我說我不是很在意我的作品能否再出版,此時是有說服力的,因為我知道天地裝不下我的自由度。所以我幹嘛勉強別人要出我的東西?我寫什麼都可以出,手邊一大堆可以出,反而出不出不重要了。因為我的思緒,我享受它,看重它,有時也覺得是屁,這些並沒什麼啊。它不算人類精華,它如果是精華,那還不如我曾講過「台灣是個小中國」、「兩岸不該再讓帝國主義拆散」還比較像我的思想精華。但你也知道這不是啥了不起的精華,只是大家忘記了這些簡單的概念,真理,事實,理想,甚至你知道我的講法充滿善良。這還包括你對我的信任,雖不比阿爾欽的學生們對他的信任,但基本上你是信任我的。同時你自己也發現自己有點孤獨,你在美國十年的經驗,你發現台灣人在吹噓美國而讓你不舒服,基於你的這些經驗(好比被美國警察找碴或將你關進看守所不下一次)以及其他領域綜合中你自己的體會,使你發現到即便我在部落客上有些句子讓你有點困惑或不同意(就像我覺陳真講話很棒在許多大小方向上值得信服但有些點他很盧洨或失真),你仍覺得我是個能人,真心實意的人,所以你願意同意或相信、信任我講「台灣是個小中國」、「兩岸不該再讓帝國主義拆散」以及這篇講到的一些道理。不知道會不會太拗口。簡單說當我講善良很重要,你足以體會這句和別人用正義口吻去講同一句時是不大一樣的。簡單說我的動機比較單純素樸所以你信任我,那麼我談的歷史或各方面的看法也同時有了可信度。前面提到了真正的知識我還欠學,我更擅長的是某些方面(可能是用大白話聊天),你可以發現我常講,我的朋友蔬菜哥(歷史專家兼文藝家)、浮萍哥(文藝家兼左派理論家)、陸配子老孫(生活大師兼不世出的滑溜小說家)、紅公(北美問題兼棒球專業)、尤三姐(宮廟民俗兼儒釋道達人)、俞四爺(網球達人,反費德勒地下會長)、曾總(22設計公司總經理)、荷蘭學妹(愛歌仔戲也愛崑曲)、靜雯姐妹(不世出的散文家兼前劇場人)都可能比我有知識。或者范光棣、呂正惠、鄭鴻生、卡維波(我只是臨時舉例一些知識份子臉友的名字其實不認識)等人是那麼的傑出,知識更勝於我。假如我對范光棣說,老師我佩服你的哲學素養、時局看法,更愛看你寫70年代你見周恩來的回憶,因為我從中看到周總理和你都有一種熱情又柔軟、睿智又開明的精氣神,這是要傳下去的啊。我想他可能不會見怪我這麼講。有的人會見怪吧,覺得你好像講我哲學素養和時局看法不夠強嗎?但我覺這位客家長老聽了只會泱泱燦笑而頷首。又,為何我趁機要強調他的客家身分呢?因為台灣總是忽略客家人的才情和品格多麼的高。我媽的朋友邱老師就是。

 

2、虛構只是一種手法。

就像日本一些收納大師,她們很會整理東西,很有一套。這是她們的方法、手法,甚至是心法。「虛構」就是一種整理、重組。好比我把四個人在生活中遭遇的事情整理成一個劇場中的一幕20分鐘。或用小說來寫。如果這麼作品很棒,那麼一般狀況觀者並不會產生「怎麼可能四個人那麼巧的都在同一時空中發生這麼滑稽的狀況」的思維判斷。如果這作品很落漆,觀者就可能當下內心反射:亂搞,硬湊,很矯作,很Set

又如我看到我鄰居的某個行為,我將之編入、收納入作品,改造成一個角色(名叫湯包哥,或作品中只管他叫老表)身上發生的。或如我創造一個人事地物,將各種我經驗到的各種面向都匯入一個角色、對象上頭。

散文或紀錄片就比較不適合這種重組編排設計。因為手法性太強,散文如果高度「小說化」容易假掉。報導文學、新聞寫作當然更不行,客觀性很重要,不宜引導讀者。我們只能說虛構難以避免,換言之散文、紀錄片難免需要重組,好比一部片的開局是啥,當然是經過現實的重組。散文第一段寫啥,句子與句子之間怎麼帶,這都是重組。

散文的性質就像高度萃取過的私人日記、札記。這個日記要給別人看,當然要重組,也當然必須適度採用社會公約數的語言或定義。否則別人看不懂他的日記,他自己也看不懂,可能只用代號,就像少女的行事曆很漂亮可愛,用各種色筆去寫簡單的字樣或畫圖、畫符號、貼上貼紙,有些是表示她當天有了場性愛,很成功用啥顏色表情,很乏味用啥方式標記。

劇情片、小說就像大餐了,虛構肯定更多。除了結構上,還包括「人設」(近年很流行這個字眼我挺討厭的),就像一個建築體,大結構、水電管路、下水道、地基、鋼骨、公共空間、室內室外、外牆的混凝土和磁磚,這些比照到小說裡都要規劃。但藝術強調自然天成,所以就看創作者的功力了。

另一種虛構手法,是指好比有個角色是神仙或鬼魂,或者是超現實、魔幻寫實,或者動物會講話、雲朵特別大、人會飛到天空、人有豬尾巴、孫悟空像人又像猴還穿衣服會武功。一般人談作品的虛構成份最容易發現到這種趣味,我們可能說這個作者很有想像力。至於結構、組織、編造、造設上的虛構,一般觀眾比較忽略,那偏向是給藝評家去分析的。

故此虛構是理性的組織,也是想像力的發揮。其實在動腦或動心,起心動念方面,理性與想像力不一定是兩種不同性質,其實都是同一回事。好比我說這本小說的寫法很神奇,怎麼會想到中段跳到另一個時空場景去了,這是理性的編排還是想像力的發揮呢?其實可能二者都是。人的理性與感性越過了某個檻之後是分不開的,難以區分的,溶在一起的,也沒必要去分了。好比球員是否將球傳到某一方向,一瞬間之內是理性的選擇還是本能的反應?可能都是。

比較難解釋的是所謂神來一筆。這是藝術的魅力。但其實它仍是理性(後天學習)、本性(或本能)的綜合性結果。小孩子或動物的一些言語或行為讓我們感到靈妙創意,我們格外嘆服,意想不到,究竟他們為何可以這樣有創意或創造力,這基本上是個謎。這裡講的謎和神來之筆給人的震懾是類似的,相通的,它連「理性與本能、學習與想像」這些說法也難以解釋了。

通常藝術片的導演,喜歡說自己不做引導,作品開放性比較大,交給觀眾自己,但又抱怨觀眾進不去。我覺這種導演都是唱高調的廢物。不做引導根本也是一種引導。想裝自己沒引導,用各種手法來裝來撐,充滿矯作、狡獪、不自然的心態與呈現。當你每個鏡頭都在營造一種客觀空間的氣場發酵或停格、鏡頭停止、長時間、無感,那可引導得更大啦。這其實是騙局了,自己騙自己不夠又想騙觀眾。觀眾不買帳就成觀眾的錯。導演愛的如果只是小眾,這種導演通常連自己爸媽也不愛,也照鬥。我看過一個大陸的獨立音樂人連吃東西也說自己選擇小眾的口味,噁到家了。裝腔作勢。

 

總的雜談

散文在大前提上不要騙人,就像你寫日記難道都寫假的嗎?把日記萃取出來後就成假中更假,心態假,手段假。好比你爸不是漁民,你投稿的散文獎作品寫我爸是漁民,你沒生過某種病,你從頭到尾寫自己是病患。至於嗎?那為何不去寫小說呢?這些在辯論上可以你來我往,但重點是你的心態是啥。投機取巧,藉此吸睛的設定方式,卻硬要說我在搞顛覆、革命、實驗、破壞,這真的太廢。就算散文結集,也不必這樣,因為名不正言不順。

意圖在散文架構下裝載小說(一篇散文中添加小說化的寫法),限制性大,但沒辦法。當然你真正會寫東西的人其實也還是自由寫,其實還是沒限制。一篇小說中載入散文,就很方便。因為無論小說和散文,它們的基礎仍是現實世界或生活面。你若想在名為散文集的一本書中放入兩篇小說,建議你在目錄開個標題「小說」才在後面列出小說篇名,比較對。不然書名就叫作品集即可。如果書名只是「我在打滾」四字,你可以宣傳時告訴大家這是各種文類都有的集子,有的小說、有的散文,這也成,也就是說你故意不想指出哪篇是散文、哪篇是小說,這是可以的,但你必須在宣傳時先告訴大家裡面二者都有。若說一本小說集裡,有些篇是散文,有些篇是小說,就比較沒問題,不必刻意標示哪篇是散文或小說,而且宣傳上也不必解釋這些了。反正大家都當小說看,都當散文看,都好。

有的人把小說中混入散文,那當然就是小說。好比沈從文寫《邊城》,裡面講老爺爺和孫女翠翠的故事,有點童話味,一看就是小說故事,但書中有時談湘西風俗民情,談滑龍舟、吊腳樓,這些敘述一看就是散文或有點像報導文學、紀實文學。

作為創作者甚至想把整篇各段都寫成像散文又像小說也可以。文類的界線模糊或互跨了。我意思是沈從文是在好比一個蛋糕裡,這裡一塊散文,這裡一塊小說,將之砌在一起,溶在一起。而你若想切下來的每一塊或某幾塊都分不出散文或小說也可。電影也可以這樣,好比《新橋戀人》有一段遊民收容所,這段像紀錄片也像「原先」的劇情片,虛構的主角和貌似真正的遊民混在鏡頭中或段落中。

其實是不是散文、小說,或者說是不是紀錄片、劇情片,在分類識別上(或說報名徵稿或辦影展時)都是很容易的,只是書呆子們在討論時故意盧洨成深奧。或許偶有特例,那也沒差,但這種特例肯定是出彩的東西,不然讀者和觀眾哪受得了你那麼愛現、自認很會。

在藝術精神上,無論小說散文、紀錄片劇情片,無論哪種門類的作品都不能欺騙。就像作人講話不要欺騙那麼簡單,藝術精神其實就是作人的精神。你若覺講「作人」太說教了,不然講「人文」就比較高尚?作人、作思、作美、捻虛、造幻,這些都是藝術的精神,我濃縮解釋成作人或作生命。生命比人更開廣。人只是天地間的其中一種生命樣態罷了。作人當然比作文重要。作生命或專心實誠的作好一件事,自然就是懂作人了嘛。

民宅和公共空間(或藝術空間)可不可以結合?也可以啊。台北的寶藏巖就是。但它的民宅還是在比較邊緣區域。2019年我在泉州看過「李贄故居」,這是明朝一個讀書人的老家,他學問豐厚,性子剛烈,被朝廷下獄,後來自殺。李贄故居裡面展覽了他的一生介紹,這棟老房子是個展覽館,但老百姓也在這裡生活,我一進去就看到一個婦女在遠處後院種菜。這讓我感覺挺妙,可惜的是故居沒好好維護,挺破爛的,沒好好整修一下。或許現在修繕過了,不得而知。

藝術作品的門類絕對是可以不受限的,就像我可以把一張椅子做得也像桌子,有意或湊巧打破柏拉圖講的萬物皆有其「理式」。散文或小說或劇本或四不像都沒差,好看就好,品質好就好。我們只能說你散文寫得太假、編得太假或太作,這都已經看了想吐了,還拿去投稿散文獎是不是找麻煩啊?當然這不是說小說就可以很假或作態,我們看小說或劇情片有時大罵不合理!當然不是反對虛構,只是講它失敗。

基本上好的散文絕對比散文獎的好作品來得好,主要是讀來就感覺它真切、如實、有意思,是以隨手、即興、平常心而寫成的。涉及獎項,在文字表現時就容易想搞鬼,我該怎麼表達深度哩?我該怎麼展現文筆呢?我該選什麼題材呢?我在結構、佈局、內容上忽然震撼評審一下好嗎?(譬如第一段寫吃飯。第二段寫做愛,連續出現「抽插」二字反覆二十八次。第三段寫我削一枝鉛筆的過程。最後一段寫,幹!我們都是傻子,就一句話作收)

散文訴諸的是,或說起心動念的是,擷取人生或生活中的吉光片羽(改成暗黑腋毛也可啦),就這樣悠悠寫了下來。那它當然不能是假的嘛。除非我寫我觀察我養的鼯鼠,既是我生活中的片段,卻又寫得活像是我是這隻鼯鼠,像是一種創新的描述手法,又像是魔幻寫實,我想讀者或評審只能說厲害了,但當然必須真的很會寫,很渾然天成。

為何要辦散文獎,為何網路初年挺流行全民寫作,其實還有一個原因是,大多人不擅長寫小說。但,這並非表示散文、札記的品質境界或藝術性、動人性比小說差,好比我寫過吃三商巧福的感受、來我家裝熱水器的工人師傅,我自認都是很優的東西,因為自然靈趣吧我想。也有點情味。或許。

在我認為,小說和詩的虛構性都很強。只是寫詩的時候比較不會代入虛構的想法或意識。因為寫詩這件事本身就是虛構的,虛幻的,跳離人間當下的(也深入人間或進入當下沒錯),或是一種審美、追求美的什麼名堂,或音樂性節奏性韻律感更強調些。我寫小說時其實也沒發現我在虛構與否,但比起寫詩我當然知道小說的虛構更強,但也可以說我感覺寫詩的虛構更濃。

另外詩比較青春性,小說比較老成。現代詩常有種青春祭禮的感覺,年紀一把了也在祭禮或青春殺洨。小說老成持重,或反而比詩更零碎(至少囉唆),是理性科學的事情。小說家是老人家在講古(就算講當代事或新聞熱點的事情也還是像講古的fu)。詩人希望什麼都能忘掉、超越、消融、銘記,既是古月照金塵,也是一切皆可拋。寫詩也更是文字遊戲,各種名詞、不同詞性的字眼之間的串搭。「你的眼睛是貝殼。你的嘴巴是罪與罰。」我臨時亂寫的,太老派了點。

我覺得寫詩和小說是一體兩面的,對我而言是同一回事。

愛講小說是一種騙術的說法,這很無聊。小說本就有虛構成份,架構上就是虛構的,當然如真似幻。講騙術是自捧,也是亂捧人。不過愛講這種話的人,本意只是講小說家像魔術師,小說像馬戲團。我覺天份不夠的人很愛這樣講話,一來他們想像不出這個小說是怎麼寫成的,太精彩了,是種謙卑。二來他們卻把小說和傑出的小說家看得太高了,沒必要這樣。

 

這個希臘小子,人稱字母哥(其姓氏用英文拼音長達13個字母,華人乾脆叫他字母哥),2013年19歲那年加入NBA,2021年夏天率領公鹿隊奪冠封王。他本是奈及利亞人,一家移民到希臘,父母在雅典的觀光景點擺地攤賣小紀念品。因為愛打籃球,字母哥改變了平凡的人生,成了球星。在封王的場內歡騰慶祝中,他突然坐到場邊流淚了一會兒,然後才又加入人群裡繼續慶祝。這張照片是觀眾透過電視看到的一個畫面,當時我們眼中的時空突然給改變了似的,看到的不像慶祝會場。同時他身旁也一時沒人上去跟他歡笑致意,大家似乎懂他一路以來艱辛歷程的心情,讓他靜一靜。公鹿是不被看好的隊伍,在東區第二輪淘汰了最有冠軍相的籃網隊,而且是頭兩場慘敗,最後4-3逆轉勝出。第四輪遇到西區冠軍太陽隊,太陽在西區賽事中越打越好,大多人認為公鹿難以擊敗太陽。鹿、陽開打後,果然公鹿頭兩場慘敗,但卻連贏四場以4-2在主場封王。子母哥這種抽離當下跑去獨坐的心狀,和2011年小牛隊的諾威斯基在封王瞬間,獨自跑出場外去休息室靜了一下才出來慶祝,有異曲同工之妙。球場的場裡場外,時常是戲劇性的「作品」,我們可以說這是虛構的虛構。而字母哥突然跑去一旁坐下,卻像他在虛構自己,尤其是在「後設」自己。簡單說像是他的靈魂正在看另一個自己。這個畫面如果一個不愛看球賽的人經過,八成以為他發生了啥悲慘的事情。

後記追加

創作或生活中的一切,在精神品質上本就不能假也不該假,至少大體而言不能也不該。至於虛構,在創作或評論時其實真沒必要談這個,它只是自然而然懂得該怎麼做(與不做)的一種研發、重組、創造、取捨。球朝你臉上飛來,你自會閃開或攔下,它是本能的。或是遇到問題時你開始思索,或是你跟父母溝通一件事,發現換一種說法他們就接受了。這需要學習、思考、摸索、悟性。久了就自然有這種能力,養成這種反應力,還需要保持學習力,神燈要勤拂拭。該怎麼做、不該怎麼做、用什麼方式做,變成自然而然迸發出來的東西,我們只是將之隨手記錄下來、留了下來而生產它、產生它,幹嘛一定要用「虛構」來談?好像用虛構二字來談文藝和做文藝就比較屌?至於嗎?那是笨蛋才在鑽研這個的。那些文藝理論都是做作的,很少有真正含金量的東西。渾然天成、自然生成很重要,你可以發現我用了很多次這方面的字眼,好比自然。我幾乎每篇都喜歡反覆提到自然、天然、天成這類字眼,我常講自然很重要。台灣史、台獨、談林林種種的事情都被他們搞得不自然(有違常理、不講理XD),這也是我反覆說的。創作只是整理思想見解的過程,包括有時僅從一個感觸中去延伸(散文或小說或詩都可能是),這些過程中本就有神來之筆,或亂搞一通,或靈妙飛揚。但結構卻又可能挺嚴整或工整,為何要這樣搞?簡單說因為舒服漂亮又有力,就像排成三排一起或輪流做體操的畫面很美,秩序也是一種美,而突然打亂卻又是活潑奔放的美,故此在整齊平衡與突兀歪斜之中需要審計也需要創意。大雁的飛翔隊伍很整齊優美,這是自然而然的,也是符合物理科學的(牠們這樣才能彼此省力,靠隊友翅膀拍動的氣流帶動彼此)。

前面談到虛構只是一種手法,意即一種組織編排設計的手法,從大雁編隊飛行的例子來看,可見虛構是一種自然而然懂得去用它的手法。因為牠們就是會那樣發生、產生那樣的行為啊。但這也可能是演化出來的,也就是通過學習、適應的「刺激」。環境刺激牠(它)必須長成某個樣、做出某個動作或某件事。當一群不相識的人組成一支新球隊,也需要彼此適應,我們後來常說這叫「磨合」,甚至形容叫產生「化學效應」。然後才能升級(演化)。虛構其實就是一種心靈的演化,透過作品的創造而產生這種演化,或說透過作品的演化而迸發出創造力的光澤。

大學時,1980年代,有次我在金石堂翻閱一本籃球教學的書。我心想我看了幾年NBA了,籃球理論也該接觸一下。它有一處寫,球員接到球之後有三種處理方式,傳球,運球,投籃。讀到這裡我頓了一下,這是廢話吧?但分析得也沒錯?這個知識對我有用嗎?對球員有用嗎?未必沒用。但它總還是有一個大廢大瞎味。在此我補充,還有第四種,停。那個作者忘記了,能停住、定住、不動作才更是學問,這叫留白的靈趣。為何一定要做動作?停,也不一定就是完全靜止,我可以用手腳、身子、頭部、眼神做個假動作。(這篇寫完後的隔天,和哥們俞四爺一起看NBA決賽第六場,公鹿封王!賽後我聊到我寫的這段,他說三種處理方式在網路上看人寫過,叫三脅勢。我說啥,我還孫協志咧。他說洋文叫Triple threat。他聽我講還有第四種時笑了。)

文藝理論本身經常都是瞎廢味的東西。在創作與評論的寫作中,都是在重新建構(重組)一件事物,它既是建構,也是虛構。其實虛構就是建構,建構就是虛構。俗一點講,虛構就是把本有或本然或應然的東西講得很怪,就這麼簡單。好比你把一件事或一種感覺狀態,用了一種新的方式或老的套路(老套不表示不管用)來重新表達與顯示。你以為你是首次講出,其實你正在重組。於是聽的人眼睛一亮,嘿,你這哪招。那麼你就成功了。或者我直接用一個怪物來談(或說來談一個怪物),那怪得更明白了。好比,鐘樓怪人,你不會說鐘樓正常人。雖然法文原名不是這個意思,只叫巴黎聖母院,就這麼單純。你講鐘樓怪人,聽者被引起興趣。其實他本就也是世間的正常人,他有正常人的思想情感不是嗎?而且在外觀上誰說誰才叫正常呢?大家都是正常的,差異只是相對的,就算他天生殘疾、生病或受傷了才駝背,那也仍是大千小千世間一種正常的結果、結果的正常。現今時代不同了,可能別出心裁上,我不說鐘樓怪人了,我跟一個六歲女童說:「叔叔來講一個鐘樓正常人的故事給你聽。」或者我跟一個二十五歲的人講:「我寫了一本小說叫景美正常人。」他們都可能感興趣,結果一聽,發現我講的其實是個怪咖或奇葩。其實我講的跟雨果講的東西在精神上可能還是一樣或相通的,我只是換個姿勢,於是你我就一起爽了。

球員接到球後有四種動作選擇,我可以說這個說法就是種虛構。一部傑出的小說或劇本,手法新穎,組織結構和角色場景都很靈妙出奇,我卻只說這是建構。其實都對。我不是刻意想說這叫禪機,但它確實(或恍然)是禪機。

 

初稿(包括後記)寫於2021.7.21.清晨6點半(寫完後睡一小時半起來準備買早餐好9點迎接決賽第六場……公鹿會封王嗎?)

修訂7.22晚(包括圖片選擇)

美國的連鎖炸雞店「Chick-fil-a」,翻譯叫福來雞。

 
 

附錄,本人寫的字母哥之雜文:

 

2021.7.22.寫於台北 
  


字母哥賽後開車跑去買炸雞的花絮。

比爾羅素喜歡字母哥與隊友的互動。喜歡他樸實無華,沒有身段的親和力呆樣,我想在羅素眼裡這樣才叫酷。

「我代表了非洲,代表了希臘。我希望這個冠軍能讓世界上的每個人感受到希望。要相信夢想。當你心情低落,當你的期望和現實不符,不管是籃球還是其他什麼——你要繼續努力,堅持。不要聽別人說你是什麼樣,你做不到什麼。他們說我投不進罰球——我今天投進了!(眾人笑)我現在是冠軍了! 就是要相信。世界上的人們,非洲的,其他地方的。我曾經不知道下一餐飯在哪。現在,我坐在這裡。我非常幸運。如果我沒能奪冠,我也接受。但是我就是希望這件事給人們希望——你們要相信。」
(摘自虎撲NBA,封王後的記者會,答覆記者的一段。我配上他和他太太。資料照片,非公鹿封王後所拍。)


附錄,本人寫的另一篇關於字母哥。

我在台北木柵買的炸雞。

 
寫於2021.7.22台北



前一賽季,2020年,公鹿隊第二輪慘遭熱火1-4淘汰,字母哥的茫然神情。2019年則是在第三輪東區冠軍止步,2-4敗給暴龍隊,且是連贏兩場後被連贏四場,士氣重挫。字母哥在2020被淘汰後,有流言表示他不願再輸下去了,意圖轉隊。確實他曾動心,只因更厲害的球隊試著邀他入夥。業界與球迷不少人認為轉隊後拿冠軍比較容易,且大市場球隊更有利於名聲等各方面拓展。也有人認為他球技有待提昇,且罰球都不行,奢盼轉隊沒啥意義,我就是這樣想的。最後他選擇留下,同時講了一個雞湯金句:「有些人撞牆會走另一條路,而我會撞倒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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