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伸20-21跨年閒聊——我身上的台灣史(五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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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婚與歧視

我跟大家這樣說吧,為何灣灣出現本省外省的大量通婚狀況?如果社會上有嚴重的歧視風氣,或上頭有任何一點歧視政策,雙方不可能大量或中量通婚的。

早期本省外省相互歧視的人是有的,或是一種嘴臉不好的優越感,或是隱隱約約的看不上,有時也只是開開玩笑罷了(有時不妥適,有時無傷大雅)。但,總的來說心態健康的人佔大多數。真正被歧視、被鄙視的是客家人。寶島的閩南人和外省人總是分別講他們壞話,或一起講他們壞話,我從小到大聽太多,內容都很莫名其妙。早期或我二十五歲左右之前,「台灣人」的語意不包括客家人,談客家人要另外講「客家人」來標簽。

事實上最重要的問題是階級問題,本省外省裡面吃香喝辣的人高高在上,這種不肖者,本省以大戶為主,外省以大官為主,其他的中產、基層、底層都是辛苦的,得看他們臉色。而且中產(小康)也還沒具體形成,台灣廣大人民不分本省外省都是草民,就算不到底層也很基層。

本省中產的優勢是家裡有地,但基本上很多是荒地,只能放著,只是有地總有個家底,一種有備無患的踏實感,順等時機看漲翻身。外省中產的優勢是有退休俸和福利站(憑軍公教的身份可以買到便宜一點的生活用品),只因外省大人多集中在軍公教,但絕不表示軍公教大多都是外省人,當軍公教的本省人也是相當多的。49年蔣府來台後的前幾年,軍、教大多由外省包辦,這是很正常的事,但公務員如何包辦?大小職員都需要人手,就算真歧視本省人也要他們任職幫忙統治啊,講難聽點也需要本省外省一起跑腿啊。蔣府來了幾年後的本省公務員根本是滿天飛,不然本省人早就不服氣啦,全台早就不團結啦。用大腦可以判斷的事,還需要那些迷幻數據挑撥嗎?

讓人詬病的「白色恐怖」中,外省本省人數也是差不多的啊,在比例上外省被抓的更高。上面和特務,抓人的參考標準是你忠貞與否,哪是在看省籍。小題大作,羅織罪名,本省外省人一起提心吊膽。真要說,外省人討厭蔣的比例搞不好還多過本省人,因為對蔣比較熟悉啊。「白色恐怖」的冤假錯案很多,但確實是搞紅色革命的一幫漢子那也是有的,本省外省的漢子都奇多,坐穿牢底,橫屍法場。

進入80年代以前,寧死也不希望自家孩子嫁娶外省人的狀況當然有,但畢竟是少數(外省人堅持不讓家人嫁娶本省人的比較少),至少也一直是越來越少,80年代後還這樣想的人,無論本省外省都會被笑的,被人感到荒謬極端。同一個民族的通婚,真要論及允不允,主要看的是門當戶對、雙方的知識水平(此處不是說學歷掛帥的意思,學歷只是知識的一部分)、經濟條件,尤其老年代家長的決定權肯定比後來大,自由戀愛還是得參考家長意見。

為何日本時代台日通婚的狀況少?因為日人來殖民,是壓迫者啊,他們看不上台人,覺得台人不配。而台人也不希罕他們,台人有基本的自尊心啊。少數親日或皇民的台人家庭(城裡有一些台人是如此沒錯,小城和村鎮鄉下的這種人比例更低到不行),就算和統治者靠近,日人也不會優先跟他們論及婚嫁,還是看不上他們的。

撇開壓迫者的角色不談,光是文化也談不來,吃的東西、烹調方式很不一樣。同民族總還是和同民族搭得順。除非是西洋人,那大家可能還真的好奇和崇拜,為何?因為台灣人大多自居中國人,看不上日本人。中國人喜歡講啥五千年文化、日本學唐朝這套老掉牙的名堂,這點我覺挺無聊,在此只是陳述中國人看不上日本人之事實。通常民間講日本是島國,小兒科,看他們彎腰鞠躬的勁兒就受不了,這不光外省人這麼說,本省人如此認為者我也聽過(我一雲林大哥就這麼說過,此外他自稱我是深綠的。這十幾年來沒聯繫了,但和政治無關,只是很久沒聯繫就放到今天,過去是我很熟的牌搭子,為人海派大方)。

確實,我認為日本人有小兒科的模樣(搞笑、跳舞也是),但我個人對任何國家、任何民族對他者顯擺優越感都是反對的。小兒科是一個面,這沒錯,只是話要看怎麼說,如果是看扁、歧視或想欺負人那就不對了。

所以說了,台人即便折服日人統治與管理上做事的細膩,這個折服也不叫崇拜,至多叫推崇,親日者和皇民才會崇拜。外省人也推崇日本人做事的講究啊。在此我講的親日已經是種媚日了。

殖民五十年,親不親日看世代

請留意,灣灣親日或媚日者的年紀主要集中在1920後出生的人(而且我之前講了只是一部分城裡人或讀書人而已,整個民間親日個鬼。真要說左的讀書人還更多,是潮流,左的人誰親日啊,不但跟日本作對也反老K)。30後出生的恐怕認同中國的還是居多(譬如黃春明),或說親不親者都挺多。40後、50後的更多(譬如我媽、鄭鴻生),誇張點說幾乎全是認同中國的人了,只是喜不喜老K的問題而已。20後的父執輩大多也不可能親日,那仇恨之大,他們知道或看過日人來台時殺了許多人。不談親不親、反不反,也是格格不入。

我們要談的是事實,如果台灣人以前親日,那就是親日;如果沒親日,那就是沒親日。做學問、談事情要坦蕩且持平。不親日也可以搞TD,親日也可以希望兩岸統一,把日本因素扯入統獨是很沒出息的,是故作混淆挑弄。

今天如果有人講台灣男女長得像日本人,聽的人大多很高興,為何?因為日本人有一股特殊的味兒,這和親日倒無關的。對方的語意如果是指你貌似一種醜怪妖精的日本風的,那就另當別論了,這當然是譏笑。譬如有一種日本女生很愛做多層次、多色彩穿搭,老實說這種造型的日人多半長得醜醜的、小眼睛短腿或眼睛比外星人大。換成是我,若被說貌似日本男性,想必我也會挺爽但似乎沒有過。

不過,由於2014太陽花以來「反中反藍親日親美」之各路洗腦極其嚴重,灣灣當局把「台灣受很多日本文化影響」、「台灣人本就不是中國人」、「台灣人早就自認是日本人」、「台灣人感激日本德政」、「台灣人本來就好愛日本」做了鋪天蓋地的灌輸,故此時下青年若被說長得像日本人,那種開心的成份就很可能和前幾代青年不一樣了。換言之他們被洗腦成還真誤認自己是日本人了。

同時更荒唐的是,對岸一大堆沒水準知識的網友(包括恨國派和小粉紅)也都誤信了近年綠營的宣傳。所以小粉紅在網路上痛罵灣灣人是日本狗,這叫人情何以堪?而恨國派、自由派,以及特別嚮往「牆外」的大陸人則更愛灣灣了似的,因為日本代表進步高尚啊,灣灣既然受過日本濃郁影響肯定也很高尚,甚至一來灣灣觀光就莫名其妙驚呼「灣灣好像日本啊」,這又叫人情何以堪?整個灣灣社會、兩岸都把老百姓搞成神經病。

早年灣灣孺慕日本的人,有的。看出生年代(如前述),或看各自際遇與環境,好比有些台語歌就有濃郁日本風(有些則是典型台灣本土民謠,沒啥日本風)。好比他是城裡的小生意的人(或以「中產」代稱亦可,唯當年可能尚未形成具體的所謂中產階級),他可能無形中很仰慕日本,但這也不一定代表他自認是日本人,他可能皺眉答覆你我當然是台灣人或中國人。又如,曾在日本人場所做事的人,好比我有個朋友,日本時代他們家在北投溫泉區做事,就很孺慕日本文化,在我來看那是因為日本人去那邊沒鬧事,去的人都挺放鬆,氣氛和平,但無論如何他們祖輩身上可能就有點日本味。「皇民化」運動時期的少數家庭就更不必說了,他們通過「認證」而當上日本人,認證資格是由日本人在打量你的,這不是歧視嗎?連祖宗牌位都要丟掉,改拜神社。

城裡的底層和鄉下農民會親日才怪,憎恨日本當局剝削,憎恨台灣地主,不滿二者聯手,不滿層層剝削。農產品送到日本當局的單位,過磅的時候負責記錄的日人根本不讓灣灣農民看過磅數字,隨他講隨他寫。這些農產品要供應的主要對象是日本本土,後來日本「南進」時又外帶供應物資給東南亞的日軍。可昭和年代的日本本土,農民也是受剝削,過得也寒傖。為何東京當局搞成這樣?因為它想發展的是軍事膨脹與侵略。

1924-25年灣灣蔗農在彰化二林就暴動過,鬧很大,日本人都來三十年了。再往十年前,1915「西來庵事件」的余清芳,他號召的最大規模反日鬥爭,又豈只是怪力亂神的迷信和蠱惑人心之造反?他們對日本統治的許多現狀很不爽哇,且你認為他們看到日本神社起敬意嗎?認為看了舒服、很美、充滿感情嗎?余清芳會去搞類似白蓮教的東西,不就濃烈顯示他自認不是日本民族嗎?不就代表他當自己是被壓迫者嗎?再往五年後,1930「霧社事件」賽德克族不滿日人的一場聖戰又鬧得何其大?

 

4348歲終於長大

我一直到大約四十好幾了,才比較能自如自然的和50後和更往前年代的人們聊天,不會自認太矮上一截。因為我自己也上點年紀了畢竟。較敢跟年長我多歲者侃侃而談,侃大山了。

我第一次清楚或自信地意識到我可以和他們平起平坐,是2010年代中期(大約我四十七八歲),我和哥們俞四爺(1982年生)的父親(1948年生,大我19歲)在醫院的一次談話。那次我們一起討論四爺的奶奶(高齡九十幾)的病況。

病房外有一些桌椅,專供家屬和探病者坐下來休息講話用的。此時,坐在我對面的就是俞老爺子。我們熱烈討論幹如何因應奶奶病危的事情。由於我父親2010病故(當時我43歲),那年我吃了些苦頭,換來我對醫院生態、老人照護方面等知識常識的理解和學習經驗,所以我滔滔講了許多分享分析。這是我和老爺子第一次談話。以前我去俞家找四爺兩三次,正巧老爺子都在某個房間裡打麻將,點個頭也沒時間,忙著手下的活兒。他是長輩,我是晚生,有先天距離感。

可這晚我去醫院的這趟,俞父認真聽我講,也提出交流想法,反覆確定自己該如何決策,他的神情模樣就像一個認真且用心的學童,我內心十分感動,我看他昔日在軍中開演習會議的時候也沒這麼緊繃吧。他對母親的掛慮之情溢於言表,雖然冷靜但腦子有待釐清,說這是對母親的孝順或對老人家的基本關懷都可成立。我覺我長那麼大,似乎第一次被大我二十歲的人當人看,哇哈哈哈哈鉿。這不是說別的長輩欺負我的意思,對我關照的長輩、前輩是有的,而且也沒以架子待我,但長輩如此專注聆聽、重視我的神情,似乎沒有過。我感覺我是個大人了。

老爺子退伍好幾年了,以前是高階退下的,我竟然可以跟父兄輩這樣談話,他大我十九歲。這一方面是老爺子很年幼就喪父,媽媽一路高壽九旬至今,等於並無送走至親長輩的經驗,而我送別過我爸,「資歷」變成比他老,宛若我成了他的學長或同學了。老爺子一直照顧媽媽,跟媽媽一起住,除了軍中調任外島或本島遠方時期,而90年代中後期退伍後更是全心侍奉母親,外加請了印尼看護(這位名叫安妮的看護陪伴奶奶許多年,雙方感情至深)。而俞四爺也是一直和奶奶住,除了去台南讀研的時期(雖然後來歡樂輟學)。此次,奶奶病危,但後來化險為夷,返家又過一年才辭世。

 

福州、潮汕

前面講到許多外省人並非眷村掛,各有各的古怪或特殊家庭史。又如我的好友哲維(1974年次),他父親是福州人,祖父來台時也不是軍公教。記得是49年前後來的。但有些福州人是日本時代就來了,好比已故水墨花鳥名家黃昌惠(1938-2002),我和他打過幾次麻將,他牌技特高。黃老師出生於福州,網路資料寫他四歲隨父舉家來台,哇,比一般1945-1949抗戰勝利後就來寶島的外省人還早,此時是太平洋戰爭時期。所以他父親、他本人算本省還是外省?我看他都是。他父親可以算外省,因為在福州時期就是成人了。黃老師國台語都很靈光,而且還在牌桌上教我們福州話的粗口,笑翻。發音「撒女內」,正確寫法可能是:「駛娘嬭」或「駛(使)汝嬭」。

鄭南榕也是祖上福州(1947-1989),他父親在日本時代來台,媽媽是本省閩南人。阿基師(1954- ),父母也是福州、本省閩南人的組合,但父親何時來台查不出。阿基師是語言天才,還會廣東話(廣州話),可能因為在台北國賓飯店裡的廣州飯店當過學徒。

此外我一個大姊輩的朋友(大我十歲),她父親是1945-49年間從潮州來台的。潮汕地區雖在粵東,講的是閩南語的潮汕片,尤其和漳州頻繁來往。他先替家裡載送漁貨去澎湖交易,聽人說寶島好玩,順便就跑來高雄了。結果在寶島賭錢輸光了回不去,在熱心寶島人的幫助下得以安頓。48年數字事件鬧很大,他一次搭火車在台南遇到台南工專(成大前身)的學生們持械登車「臨檢」。還好他早就有所準備,只因朋友們先一步教他唱日本歌,並將他打扮成日本浪人模樣。臨檢的人過來時大家一起唱歌,友人表示他是日本朋友,從而逃過一劫。後來一路在寶島住下,娶本省閩南女性為妻。

大約十年前,老先生晚年一次北上,女兒給他作壽,人很精神,我聽他一口南部道地的台語,已經不是潮汕片。這類似於我爸在灣灣久了,他的湖北腔在我同學朋友耳裡十分濃郁,但我93年去湖北漢川鄉下老家,發現鄉親們的吐字腔口比他「更湖北」、更九頭鳥、更鄂客(我發明的用語:鄂客。搞笑之諧音:惡客)。人在外鄉住久了,原本的口音不免會自然而然給沖淡。

另有一種狀況是自由轉換,好比大概十年前我在台北溫州街和一個照顧流浪狗的老伯聊天,我順口問他府上哪兒?他說北平。我說聽不出你有京片子。他笑說,我跟你講話的時候沒有。換言之他遇到北京鄉親或人到了北京就切換了。

 

「拉伕」東渡

 爸爸來自潮州的這個朋友,她的公公(先生的父親)則是福州人。他是49年前後,一次隻身前往廈門時,走在路上被蔣軍「拉伕」(台灣老兵通常講「拉伕」,對岸講「抓丁」)過來寶島的。據說臨終陷入昏迷囈語狀態,口中不斷大喊不要抓我。

「拉伕」這個用語,現在許多人不知道了,但可能有些人猜得出。意即原只是一普通百姓、小青年、小男孩,然而在蔣軍大撤退之際沿途強拉他們去當兵,好比出個門就莫名其妙被擄走,從此無法回家。一開始都是當軍伕,因為不會打仗啊,而且只需要撤退了啊如今,所以幫忙做苦力一路跟著部隊走……

曾被拉伕的老人家,上了年紀後在受訪時,常激動噴淚。詩人管管是17歲拉伕來的。多年前有次看電視,若無記錯,作家桑品載說自己其實是拉伕來的,12歲那年。(查了網路資料,在定義方面我可能說錯。資料講流浪來台後加入少年兵。)

不過拉伕這事兒,回憶起來雖是生命史之轉折,當下它不見得萬分淒厲恐怖。2014年我曾訪問住我們家附近的90歲獨居老兵(河南人,和一隻大公貓一起住在一棟老舊的小平房裡),這位宋伯伯是一個慈祥和藹的老人家,他是國軍在潰退時期,從廣西撤到越南,又從越南富國島來台的一員。他說當年從大陸拉伕來的小夥太年輕,在法國當局(當時越南是法國殖民地)的羈留和派發挖煤的歲月中,很不適應,又思念家鄉,或瘋或病,在艱困的環境下死了。

我問起,拉伕時很恐怖嗎?他笑說不會。我說沒有拿槍指著他們或恐嚇、拳打腳踢嗎?他說不用啊,叫他們一起走就跟著走了。我說他們肯就範?不抵抗?他笑說,四周都是我們的人,他看了就知道了。

所以說這是冷調性的拉伕。簡直「悠然」了。是個SM「家常味」,「日常」。

 

曾經碩果僅存的標準光棍老兵,宋伯伯。他是河南人,出生在1924年,照片時間是2014年夏天,這年正好仙壽九十。大約五年後故去。201213年,一次我在自家附近(台北文山區)遇見宋伯伯,攀談後方知,原來他幾十年來都住在離我家僅五百公尺遠處,只是我竟然沒留意到。宋伯伯是從越南的富國島轉來台灣的老兵,單身獨居於一老屋。照片是一次我遛狗與之相遇。


宋伯伯和大公貓彼此作伴。貓咪正在甩動尾巴。右側的桌子是宋伯伯閱讀稗官野史之處。2014年夏。

宋伯伯表示平時和這隻貓睡在一起。

他有點貌似文豪亨利米勒,很有智慧的老人家,眉毛很有神采。平時穿這雙工作鞋,像要去登山野戰。他褲子拉鍊壞了,當時我沒發現。說這個不是取笑他,而是講老兵簡約慣了,這條褲子八成穿不少年。

室內一張大床佔據偌大空間。雜物挺多,認為很多東西可以利用所以留著。標準老兵的住家環境。重點是他一點也不認為寒酸零亂,他認為這樣挺好的,心胸敞開來歡迎訪客進來。他十分好客,只可惜朋友不多。我一朋友有幸曾給他做口述歷史錄音記錄。

正在和貓咪溝通。

他房裡放著一個旁邊私人停車場的監視器。但他不用負責監看的工作,所以對方也沒付他錢,只是一直放在這裡。或許他養成自動守望相助,隨時注意敵情的習慣。

室內一隅。老兵大多不懂「斷捨離」的收納方法,我爸也是,很節儉,東西要留下,捨不得丟。他們誤認東西都有用處,還是真能信手拈來法寶,隨時派上用場?答案,都是。「廢物利用」這句話他們可能不苟同,因為真心覺察但凡萬物皆不廢也。

平時幫忙一個退休的老奶奶一起餵附近幾群浪貓。行頭挺專業的。做動保的人方懂必須用容器餵食,保持環境清潔衛生等方面,宋伯伯也懂。

大貓睡得酣甜,利用各種地形地物就可安穩踏實睡妥,這種隨遇而安的內功,和宋伯伯彼此是人貓合一。

 

俞老爺子的特殊性、跑香港的歲月

我哥們俞四爺的爸爸,俞老爺子的來歷也是特殊。兩岸分隔的初期,最大宗的外省人口都是1949年大遷徙來的,再來1953年越南富國島又來一小批,1955年浙江外海的大陳島撤退又來一小批(藝人柯受良是這批,當時兩歲)。可是生於1948年的俞老爺子直到1959年,才從大陸輾轉香港來台。他在大陸生活了大約十年,生命重疊過新中國建政後大約頭年光景。你別說十年很短,我在蟾蜍山也只待了十年卻回憶豐富,歷歷在目。

老爺子在上海長大,他的上海話(父系)、寧波話(母系)都挺好,其實上海話的基礎就是寧波話,二者和蘇州話等方言都是吳語的一種。他來台不是一個人來的,是和媽媽、兩個姊姊一家子來台和爸爸團聚。只因老爺子的父親(俞四爺的祖父)是跑海運的,乃國營輪船招商局的船員,1949年大撤退時,蔣府叫他們運送人員物資來台,然而,幫忙運人,自家妻小四人卻留在上海。1958年妻小四人先來到香港半年後,1959年才又辦了手續抵達灣島。當年是從陸運或海運去的香港?這已不可考。我印象中當年大陸當局允許某一些人離開,如果你想走的話,大度放行。所以一般來說通過陸運即可。有不少人則是用徒步逃亡的方式,好比蟾蜍山的老表,地主家庭出身的他不跑路不行。據說老表最後還游泳一段,游到香港。曾總的爺爺有一妹婿,也是逃游香港,他行動三次才成功,前兩次都被大陸守兵阻擋。此人後來一直住在香港。

作家倪匡(寧波人1935- )是1957年才逃到香港,有一大段路也是靠步行,到了廣州再去澳門,從而香港。作家張愛玲(1920-1995)是1952來到香港,記得好像是申請通過的,後來才又去了美國。胡蘭成(1906-1981)是1950年到香港,同年去了日本。

帶著三個小孩的俞奶奶,當年是得到了大陸什麼單位的何種允許,或是那個年代很亂,控管不易,大家自由跑,自由逃,或是台方暗中派員出手在沿海安排了一段歷險的接應內情?不得而知。

俞四爺表示,老爺子、奶奶都從沒詳談或略談過怎麼來台的往事細節,這讓我感到挺神秘。老爺子的父親後來在台繼續當船員,和俞奶奶在台生下么女。可惜跑船不常在家,1970年代初期在船上因心血管疾病不幸故去,年六十。這些來台前後始末,俞四爺亦可惜無法追問了,只因向來英挺健壯老爺子,卻在奶奶走後的隔年,2015腦溢血猝逝,年六十七。我曾和老爺子聊過一次軍中各種趣味和刺激的往事,他懂太多了!我只挖到一點點寶。他還會跳傘!他曾是高雄中學籃球校隊的鋼鐵後衛,畢業後考入軍校。俞四爺遺傳了老爺子的球技,且技術更上一層樓。四爺至今仍常打球,堪稱台北市大安區第一控衛(真的假的)。

 

當養女的外省小姑娘

一般本省民間,早年(我小時候趕上)常聽到誰是養女,哪家的大人誰誰誰曾給人當童養媳。至於養子,我三舅出生不久,他排行老五,因家裡養不起(我外公英年病故,我阿嬤愛賭錢,我媽和我阿姨都年紀很小就得賺錢養兩個弟弟),於是送養給一個沒生小孩的夫妻。三舅長大後才曉得自己父母不是親生的,找回來原生家庭裡認親。

另一種狀況是,比如家族中的兄弟之間,哥哥看弟弟家裡沒生男的,或很盼望要個女孩,於是我們家的一個小男嬰(或小女嬰)就過給他們家了。這其實沒差,只因兩家感情親密,親生父親母不會看不到親生小孩。這種狀況從古至今都還存在著,寶島鄉下不乏這種。

此外,60年代紅極一時,唱黃梅調的藝人凌波,她也是養女出身。她是汕頭人,賣到廈門當養女。後來和養母在49年前後來到香港。起初凌波還是小姑娘時,在香港專演廈語片,也就是講廈門話(閩南話的一種,和灣灣的台語很相似)的電影。00年代初期,蔡康永「真情指數」節目專訪過凌波,油管上有,頗值一看。

可台灣的外省人家有養女?這個就很少聽到。但,有的。俞四爺的母親,就是養女。

話說一個姓熊的外省軍人,住台北,1950年代初期生了第四個孩子,覺得負擔大,養不起。有個朋友聽說了,提議表示,我認識一個姓蔣的軍人,住中壢,夫婦倆沒孩子,不如把孩子送給他們。於是小女嬰跟隨蔣家,而熊家「功成身退」,彼此消失聯繫。

從天上掉下來一個禮物添喜後,蔣家夫婦倆後來生了一個兒子。但問題是,蔣家自己的經濟條件也不咋地,夫婦倆又愛賭,口袋是越來越淺,他們住中壢某眷村,村還是村,家卻越來越不像個家。年復一年下去,這下子他們的小女兒(這個養女)就從小吃了不少苦(事由省略,尻尻不主張悲情的段子)。蔣父的媽媽,也就是蔣奶奶,當年她也從大陸一起來台,這蔣奶奶對這逐漸長大的女孩算是關照。奶奶年老身子不行,覺自己來日無多之際,把女孩叫來,告訴她你不是你爸媽親生的,這個家可能會給他們搞崩,弄不好輸到把你轉手賣了,你看狀況得回去找熊家。

故此,俞媽媽(也就是當年的這個蔣小妹)一輩子都很感念蔣奶奶,每逢過年燒紙金都給她特地燒一份。

蔣小妹後來和熊家有些接觸,熊家曾給予一些關照。長大後結婚,嫁來台北臥龍街的俞家,年初二還是回中壢蔣家看父母。另與熊家親戚則是保持著偶爾往來。熊奶奶(女孩的生母)曾一度希望這個流落在外的女兒認祖歸宗,回頭姓熊。蔣小妹躊躇不決,她老公(俞老爺子)嚴正奉勸,你回頭姓熊才叫忘本,畢竟蔣家二老對你有養育之恩,疏忽照顧是一回事,可也不是不疼你,若說愛賭,嘖,麻將這玩意兒誰不迷?不迷還是中國人嗎?那年頭誰都不容易。於是認祖一事從此作罷。

熊家的哥哥姊姊挺有發展,長大後都住去美國,熊奶奶晚年在美國度過。熊奶奶後來身體下去,可能不久人世,此時俞老爺子陪蔣小妹走了一趟美國,母女二人見到最後一面,此行悲美圓滿。

隨著身世的複雜,蔣小妹的籍貫也很複雜,蔣父江蘇睢寧人(在蘇北一帶,風格偏山東,和所謂江南、江浙裡的江蘇是不同地域和文化概念),蔣母是貴州。熊父是江西人,熊母是南京人。俞老爺子和蔣小妹第一次相見時,問她籍貫,聽她支支吾吾自己是江蘇人,當下套用這個話題,笑說:噢,吾是上海、江浙地方的人欸,阿拉江蘇浙江的女生白白的好看。」蔣小妹聽了心裡有點尬。俞老爺子自顧樂道,儂江蘇啥地方?蔣小妹低頭答,睢寧。老爺子也尬了,改用國語講:「噢,睢寧,不好意思我沒聽過……總之你白白的。」後來在一起的時候才發現她的正確血統是江西老表混南京。(江西人在民間俗稱「江西老表」,只因自古移民到湖南湖北的人特多。)

同我要好的六個哥們姊妹,我們俗稱「宅丐幫」與「七仙女」,其中俞四爺、曾總是外省人(前者純外省但其實也是外省混外省的混種,後者和我皆芋仔蕃薯),另外四位一男三女都是純本省(一個鄉下長大,一個望族出身,一個田橋仔,一個定義不明)。

我隨口談外省人的脈絡,兩個哥們的父母、祖父母輩的故事就挺特殊,可見外省人很可能家家戶戶和台灣結緣的由來都大不相同,「眷村」只是刻板印象。俞老爺子十一歲和媽媽來台和爸爸團聚後就不是住眷村。俞媽媽(蔣小妹)雖是中壢眷村長大但被送養,有苦女成長傷愁。曾家爺爺、曾父也不是眷村掛的

 

小黑,黑哥,柯受良(1953-2003)。他是「大陳義胞」,意思是從浙江大陳島撤退來台的軍、民家庭,大陳子弟。柯家來台後住去台東,仍當漁民。2003年12月,柯受良在上海因氣喘猝逝,得年五十。他這一生很輝煌,當過特技演員,演員,導演,發過唱片,騎機車飛越過長城,開汽車飛越過黃河。他演出的電影「條子阿不拉」,堪稱他淋漓盡致的個人風格表演,簡直演他自己,很有叫小。(圖片來源,網路)

2003年12月底的上午,柯受良喪禮於台北中影文化城舉行。我不認識他,跑去喪禮。會場是臨時搭蓋的一個大棚子。棚外發放紀念他的文章,我拿了一張。正面是圖,背面是文字。

紀念文章翻拍。

我哥們俞四爺的父親,俞老爺子小時候,母子二人。拍攝自老爺子(1948-2015)喪禮上的PPT投影。

1960年代,俞老爺子(最右)在高雄中學,擔任籃球校隊後衛時期 

苦女蔣小妹不再流浪,嫁給俞官建立自己的家。

左起俞媽媽(蔣小妹)、俞老爺子、俞四爺(這是綽號並非行四)、四爺的弟弟。一起給媽媽、奶奶慶生。

上海親戚來台探親。左一是俞老爺子,左二是上海的表哥,年紀大老爺子約莫十歲,所以老爺子童年和他在大陸一起相處過。這張拍得很好,談笑生動,老爺子憨實豪爽。


本省外省都受苦,苦和苦沒法相互比較的

本系列主要著重在外省,比較沒談本省,主因是我覺灣灣人對外省人其實至今都很陌生,包括外省子弟的新一代青年也極其陌生,因為他們的父母可能就所知有限,且來台的第一代人在中年或老年時期大多性情淡然,覺得跟孩子講這些幹嘛,他們聽不懂,自溺沉湎也沒必要。

我看過不少大陸做的戰爭主題視頻,當年老幹部、老戰士的子女對父輩在抗戰、內戰、朝鮮戰爭的事蹟,都可說如數家珍,但台灣老兵老將的子女輩很多卻極不熟悉父母在戰爭年月發生過什麼,遑論孫輩。為何如此?原因暫略,不然本系列寫不完了都。

其實在觀念和事實上來說,在過去無論外省本省大多都是苦的。各族群有各族群的苦,各家庭各有難唸的一本經,不同階級也有不同階級的麻煩(有錢有地位的本省外省人家,他們也不見得是壞人啊,他們也有他們的操心事啊,你願意像孫立人將軍被軟禁38年嗎?)。苦和苦沒法相互比較的。

好比外省有抗戰、內戰的老兵,本省有打過太平洋戰爭的台灣兵,大家各有各的苦。尤其原住民戰士的犧牲很大,他們得在第一線扛啊,漢人多半當軍伕、雜役,可原住民是特種部隊的性質,要和美軍直接拚死活的。上集談到劉慕沙女士,他父親曾被徵調去南洋當軍醫。上級在撤退前叫他給傷兵們注射安樂死的藥劑,他敷衍了事,打很輕微的劑量,對傷兵們說你們醒了各自奔逃。後來劉醫官輾轉進了美軍戰俘營和這群傷兵相遇。他們跑來跟他道謝救命之恩。

容我再次提醒,大家都苦,大家都很難,苦和苦沒法相互比較的。這幾年,或這二十幾年來,島內不同族群比苦,談苦,目的何在?在操作議題。島內比,兩岸也比,可怕啊,比誰富,這不庸俗嗎?能在網路上比這些的兩岸網友,你都是好命的人啊,兩岸苦的人沒力氣沒時間或不懂網路沒法出來講話啊。比這個就是上帝國主義、五眼聯盟的當啊。老美知道島內、兩岸一比就會比賽仇恨。兩岸的今天是被帝國主義拆散的啊。以前是日本,現在是老美。搞不清狀況,兩岸本就是一家人。就算不是一家人也不能樹敵吧,當局不負責,帶風向,人民也墮落起乩,像話嗎?嘿,我說就算中國不是台灣的兄弟,至少也是個老表吧。

其實我以前寫過不少我媽媽那邊的事,唯我覺本系列每篇字數最好控制在一定範圍,等以後擇空我再以專文做整理記錄。我將從我在臉書、豆瓣發表過的短文「道口燒雞」我二舅身上談起。

這是我二舅當年在嘉義工作,每次回台北前來蟾蜍山我家必帶的禮物,對我而言是珍饌美食,他在嘉義買的。道口燒雞原本是出自河南省滑縣道口鎮。這玩意兒相當好吃。

 

再談曾家父系與小人物

前面提到曾總的爺爺(阿公)在45-49年間就已來台,並且49年生下曾總的父親。曾爺爺老家在廣東五華(現隸屬梅州,舊名梅縣),是客家人,只是他們的客家話和梅縣不是一路的。家裡是地主大戶,生於1917年。因年輕時和弟弟好奇賭博,兄弟倆全被父親趕出家門,要他們自生自滅,闖出點名堂有臉再給我回來。曾爺爺後來輾轉跑去讀黃埔軍校,抗戰年月在緬甸當過遠征軍,小腿有彈片痕跡。調來灣島時是上尉,娶一台北大稻埕大戶人家的千金,這上集曾談過。

曾爺爺本就不想再過軍旅生活,很早就辦了退伍。他在新竹縣一個客家小鎮擔任兵役課的課長。1991年仙逝。

爺爺的胞弟,也就是曾總的叔公,當年被父親一起趕出家門的那個弟弟,49年也來到了灣灣。命運大不同的是,叔公一輩子是標準的老兵,出身地主家庭的氣質早已打磨不見。當到老士官退伍,一生打光棍。他之所以當幾十年的兵,只因個性內向木訥,對軍營以外的世界陌生,搞成不能不當下去,那就苦等退休俸的年資也好(士官退伍的退休金其實很低)。退伍後,老叔公在一個漁塭打零工,過著簡樸飄零的生活。老叔公不善交際,時常只和五華同鄉相處,這圈圈太小了,除了一起賭個錢,沒其他樂子。如果說中產階級又叫小老百姓,這種老兵(左翼常講的「工農兵」)就叫作小人物。

千禧年後,老叔公的遭遇十分蒼涼。一來是政治氣候轉變殘酷,二來或許是他鑽了牛角。

90年代中期灣島內部開始對立嚴重,00年後扁先生當家,對立延續,或更熾烈。94年的直轄市長和省長選舉,TD議題忽然風風火火的延燒開來,外省本省的族群割裂題目成了幽靈復活。這場選舉讓台北鬧過乘客不會講台語被司機趕下車的現象,隨選戰鬧了超過半年。後來雖然不再有這種事,但老叔公看在眼裡,涼在心底,到了00年後的某一年,各種新舊傷痕在灣灣社會不斷堆疊,老叔公絕望,悲憤。

整個社會其實從90年代中期所鬧的內容直到2021的今天本質都一樣。

老叔公當時非常不安,認為扁府遲早會整老兵,一心帶點僅有的積蓄返回五華養老。曾總的父親懇求叔叔冷靜,表示咱們會照應你,奉養你,而且你對老家狀況沒有想像中的熟悉了。

在此之前,曾阿公(曾爺爺)、叔公、曾家二三代包括還是個小少年的曾總,都曾返鄉探親祭祖。在阿公和叔公返鄉的多年前,他們的父親因為地主、反右的牽連而死於WG,這自不待言。

老叔公性子很倔,執著於回大陸養老。曾阿公早已故去,曾父曾母不斷挽留老叔公。而曾總此時20歲或出頭,曾姊姊只大曾總兩歲,姊弟倆對叔公講話更無份量,只能一旁迷惑緊張。

後來的事情不便細述,總之回去不久就自盡走了。此事乃曾家之慟。

 

被淹沒的人與史、心情、心靈、眼光

00年後,小人物成了犧牲者的事情,一如老叔公的遭遇,灣灣坊間很多人是不知道的。

49-90年左右的受苦受難者,坊間也不見得清楚,好比陳明忠、陳映真,當然他們可不是小人物,但很多台灣人至今沒聽過他們啊,而且陳明忠身邊有些犧牲生命或受盡折磨的同志就是小人物啊。

還有一個詹益樺,是漁民,他就是小人物,1989年自焚而犧牲,雖然知道他的人可能算多點(其實也很少啦),但通常也是別有居心,利用他來搞反中的活兒罷了。

回頭看老叔公。從90年代台灣社會和媒體,就開始不斷向他們這種老外省拋出一個問題,你喜歡台灣還是大陸?你覺得哪邊才是你的家?哪邊的家好?你是不是不想回來?你有沒有想到你吃台灣米、喝台灣水這麼多年欸?你為什麼還要回來啊?……這種妖妄的主旋律,有時是肅殺的逼問,有時則是化身成感性溫暖談心的包裝口吻。

好比「台灣念真情」這個節目(1995開播)。我曾看過其中一集,拍攝與採訪台灣某個鄉下地方,是個老榮民在那邊施作和生活。旁白的聲音極富情感,但講了半天結尾講啥這裡是你的家之類的。你說這句有錯嗎?沒錯啊,但他整段帶的語境風向是「認同台灣」、「愛台灣」,看,這裡有你扎下的根,這裡比大陸好,所以你選擇留在這裡。所以我跟大家說,台灣的妖妄不是從近年開始的啊,以前的洗腦大業就很會了啊。你覺得當年的年輕人能有幾個人看出這種節目有點怪?這個節目很用心,品質很好,但它的主旋律和小細節都在撩你靠向TD

整個社會病態了,你問老兵這些個幹嘛?以我爸來說,93年我帶他回湖北漢川縣的農家,簡直像清朝留下來的破爛茅屋,還有原始的茅房(廁所),可他不會嫌棄啊,那是老家啊。他這邊住兩個月天天打牌很快樂啊。物質條件不好他沒差的啊,因為他在台灣也夠簡樸啊。他覺得那邊鄉下的赤腳醫生挺有一手,台灣的醫生他也覺得很棒啊,每次如果灣灣的醫生護理師多跟他談兩句、開不少藥給他,他在家感恩談三天。他轉去我邯鄲的姑丈、姑姑家,那是在城裡但生活條件也很一般啊,雖然我姑丈家有抽水馬桶但整體也是土氣的房子啊。可他在這裡住一個月還是快樂打牌,他們這種老兵在哪都很適應。隨遇而安懂嗎?你們懂什麼叫家嗎?再落後再不行也還是家。回台灣他也很樂啊,天天晚上看叩應,早上泡即溶咖啡看報紙一上午,公園做做香功。我照顧他還會不仔細周到嗎?他們在海峽兩岸都當自己的家啊,怎麼會問他們那些鬼問題呢?他們的知識與描述能力能講出他們的感受嗎?就算他比較愛哪一方也沒關係啊。台灣社會搞成這樣能叫老兵不受傷嗎?

我最近撰寫這個系列,我懂了以前不懂的一件事。以前我爸每次回大陸,回到台灣後都熱烈講大陸現在好進步、好偉大。我聽了失笑,當年的大陸還不行啊,你在台灣的家裡太久,沒機會多出去轉轉(好吧這是我的錯哈哈哈鉿)。我覺得大陸是耽誤了自己起步晚,那只是你離開大陸時太落後才搞成盛讚進步繁榮,明明眼前就遇過上百人的丐幫啊。現在想想,我們真是不懂他們走過貧窮破落年代的那些老人家。他們是心胸豁達,知足惜福的人生觀。甚至比木心的金句「不知原諒什麼,誠覺世事盡可原諒」還前衛。我的最新發現是啥?因為他歲數大,其實他也看過台灣落後的景況(城裡路上是三輪車,八七水災淹沒台灣本就還沒富裕起來的農家),所以暫且大陸落後台灣對他來講不是輸啊。他懂考零分的心情,兩岸都曾在過去一無所有。

兩邊、不同的家各有它的功能性,但都是情感所寄託的所在,為什麼會逼人去講哪裡好呢?優越感(自卑感)作祟的人明明自困無聊可恥的題目卻要逼人比他更受傷?不光是苦與苦沒必要比,美好與美好之間也沒必要比。不同的悲苦,不同的美好,不同的社會情狀,只是這樣。你今天如果把你兩個前女友或前男友做比較,這是人之常情,A哪個方面好、B哪個方面優,也各有缺點或不足處,你可以比個兩下子,但你如果用總結的方式給二者打出總分,這對二者都是不禮貌的。所以是現任的另一半最好啦,真的。當你去了法國、巴西或中國居住,那個地方就是最好的。當你回到台灣,台灣就是最好的。當你去了台北居住,台北就是最好的,當你來到台南居住,台南就是最好的。佛說「活在當下」,尻說「愛在當下」。這樣才是真實的,用心的啊。

90年代就那樣病態摧殘老兵的心靈了,也難怪現在會逼問陸配、陸生、台商、台生你究竟喜歡哪邊?你忠於哪邊?低級死了,會喜孜孜努力回答或悲痛萬分給答案的人,你病很大你不知道嗎?你入了套被洗腦你很爽,然後你想誇耀給還沒被洗腦的人看:嘿,我被洗腦了,這叫覺醒。

 

四十而無隔

如今我這個年齡區間,可以和各種年齡層的人熱絡交談且深深共鳴。四十幾歲時可能最「輝煌」,和年輕人也打成一片。九個月後我將滿54歲,這兩年我和灣島年輕人離比較遠了,一來是我日復一日的宅在方圓不到兩公里的範圍。二來我看起來不可否認是老頭兒貌。三來青年追的東西和愛上的網站我也很少好奇。四,其實不光青少年、青年,任何年齡層的人興許都和我有距離感。五,灣灣從2014年太陽花的六七年以來愈加政治化,政治動物何其多,網路風氣很差,交網友對我來講挺難的了。我的網友群是文青、覺青居多,他們某一面挺可愛善良,但心思糾結,又喜歡跟風搞覺醒進步,時不時突然戾氣很重,口德很差,我看了莫名其妙啊姐妹。

不過說歸說,我心裡是對他們敞開且包容的(他們八成更認為對我才有夠包容),除了特別壞的傢伙,以及特別廢的人,我對任何人仍充滿愛惜。壞,是指自甘政治打手,處心積慮言行惡意。廢,自是指覺青程度已到「覺」成腦殘偏見且雙標發瘋的那種人。其實大陸這種覺青也是有那麼一票,豆瓣就很多。我前陣子遇到一個住在歐陸十年以上的大陸女子,完全承接西方惡意看中國的觀點,對我談自己出國後才知道國人的無知,以及疫情期間國人有多無知。雖然她不是網紅也幾乎沒在網路上公開談過政治,但腦子這樣瞎、廢、無知、可怕,我真是無言。無巧不巧,或云想當然耳,她很精台。

所謂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我四、五十了才無隔,才可以通透地對接任何人。我談的很多往事、記憶,比我年紀大很多歲的人也不見得知道,或早就忘了,他們常聽我談了後才想起,「欸!對欸,當年是這樣……」甚至:「對對對對對,根本不是現在講的這樣。」所以我覺二十歲或六七十歲的人,其實沒啥特別的差異現象。好比九年前、2012年我讀鄭豐喜的自傳,我當時就發現「蓋」這個民間用語幾乎早已消失了,可能我和比我年長的人講:「你少臭蓋!」、「你少蓋了。」、「那個人超會蓋的。」他也沒發現蓋字早已很少人使用,因為他聽得懂,他忘了意識到什麼差異或某種失落。誠然事情也不必一定得用「失落」來看,有些東西只是沒了,不見得代表某種價值的失去或淪喪,何況新的年代有新的養分與載具,如果我沒有網路,我又何能發出我微弱的聲納?

說我是在海峽中受傷的海豚可能說大了、臭美了,但我遊不出去了。只是逆向思考來看,順隨優(悠)遊自得之心,自不受限於池塘之小,或陷於海洋之大而恐慌。所以我是靠心活著,而不是靠腦。年齡、環境、時間、空間,我都給破了它。(最好有這麼神奇啦,似有非有,慢慢來。)

九年後的我蓋了一篇跨年日記,又蓋了一篇「追」系列。誠如張國榮(剛剛不小心打成莊國榮,笑翻,灣灣人大概也忘了他,08年選舉「幹女兒」事件特火)所唱的: 

一追再追……


2021/1/5雨夜花中


以1985年「人間雜誌」創刊號的一張翻拍跨頁,作為本系列的句點。本雜誌由作家陳映真創辦與主編,受到相當重視。內容主要是探照社會角落的弱勢者,裡面的照片文章皆值得收藏。11月是創刊號,主題是基隆的八尺門,談原住民聚落的辛苦人。然而別出心裁的是,尚收錄了黃春明採訪香港藝人鍾楚紅的一篇珍貴有趣的報導。本尻以這個跨頁作結,自有諸多涵意,不說太滿,略下。


我身上的台湾史(五之五)

 

 

通婚与歧视

我跟大家这样说吧,为何湾湾出现本省外省的大量通婚状况?如果社会上有严重的歧视风气,或上头有任何一点歧视政策,双方不可能大量或中量通婚的。

早期本省外省相互歧视的人是有的,或是一种嘴脸不好的优越感,或是隐隐约约的看不上,有时也只是开开玩笑罢了(有时不妥适,有时无伤大雅)。但,总的来说心态健康的人占大多数。真正被歧视、被鄙视的是客家人。宝岛的闽南人和外省人总是分别讲他们坏话,或一起讲他们坏话,我从小到大听太多,内容都很莫名其妙。早期或我二十五岁左右之前,「台湾人」的语意不包括客家人,谈客家人要另外讲「客家人」来标签。

事实上最重要的问题是阶级问题,本省外省里面吃香喝辣的人高高在上,这种不肖者,本省以大户为主,外省以大官为主,其他的中产、基层、底层都是辛苦的,得看他们脸色。而且中产(小康)也还没具体形成,台湾广大人民不分本省外省都是草民,就算不到底层也很基层。

本省中产的优势是家里有地,但基本上很多是荒地,只能放着,只是有地总有个家底,一种有备无患的踏实感,顺等时机看涨翻身。外省中产的优势是有退休俸和福利站(凭军公教的身份可以买到便宜一点的生活用品),只因外省大人多集中在军公教,但绝不表示军公教大多都是外省人,当军公教的本省人也是相当多的。49年蒋府来台后的前几年,军、教大多由外省包办,这是很正常的事,但公务员如何包办?大小职员都需要人手,就算真歧视本省人也要他们任职帮忙统治啊,讲难听点也需要本省外省一起跑腿啊。蒋府来了几年后的本省公务员根本是满天飞,不然本省人早就不服气啦,全台早就不团结啦。用大脑可以判断的事,还需要那些迷幻数据挑拨吗?

让人诟病的「白色恐怖」中,外省本省人数也是差不多的啊,在比例上外省被抓的更高。上面和特务,抓人的参考标准是你忠贞与否,哪是在看省籍。小题大作,罗织罪名,本省外省人一起提心吊胆。真要说,外省人讨厌蒋的比例搞不好还多过本省人,因为对蒋比较熟悉啊。「白色恐怖」的冤假错案很多,但确实是搞红色革命的一帮汉子那也是有的,本省外省的汉子都奇多,坐穿牢底,横尸法场。

进入80年代以前,宁死也不希望自家孩子嫁娶外省人的状况当然有,但毕竟是少数(外省人坚持不让家人嫁娶本省人的比较少),至少也一直是越来越少,80年代后还这样想的人,无论本省外省都会被笑的,被人感到荒谬极端。同一个民族的通婚,真要论及允不允,主要看的是门当户对、双方的知识水平(此处不是说学历挂帅的意思,学历只是知识的一部分)、经济条件,尤其老年代家长的决定权肯定比后来大,自由恋爱还是得参考家长意见。

为何日本时代台日通婚的状况少?因为日人来殖民,是压迫者啊,他们看不上台人,觉得台人不配。而台人也不希罕他们,台人有基本的自尊心啊。少数亲日或皇民的台人家庭(城里有一些台人是如此没错,小城和村镇乡下的这种人比例更低到不行),就算和统治者靠近,日人也不会优先跟他们论及婚嫁,还是看不上他们的。

撇开压迫者的角色不谈,光是文化也谈不来,吃的东西、烹调方式很不一样。同民族总还是和同民族搭得顺。除非是西洋人,那大家可能还真的好奇和崇拜,为何?因为台湾人大多自居中国人,看不上日本人。中国人喜欢讲啥五千年文化、日本学唐朝这套老掉牙的名堂,这点我觉挺无聊,在此只是陈述中国人看不上日本人之事实。通常民间讲日本是岛国,小儿科,看他们弯腰鞠躬的劲儿就受不了,这不光外省人这么说,本省人如此认为者我也听过(我一云林大哥就这么说过,此外他自称我是深绿的。这十几年来没联系了,但和政治无关,只是很久没联系就放到今天,过去是我很熟的牌搭子,为人海派大方)。

确实,我认为日本人有小儿科的模样(搞笑、跳舞也是),但我个人对任何国家、任何民族对他者显摆优越感都是反对的。小儿科是一个面,这没错,只是话要看怎么说,如果是看扁、歧视或想欺负人那就不对了。

所以说了,台人即便折服日人统治与管理上做事的细腻,这个折服也不叫崇拜,至多叫推崇,亲日者和皇民才会崇拜。外省人也推崇日本人做事的讲究啊。在此我讲的亲日已经是种媚日了。

殖民五十年,亲不亲日看世代

请留意,湾湾亲日或媚日者的年纪主要集中在1920后出生的人(而且我之前讲了只是一部分城里人或读书人而已,整个民间亲日个鬼。真要说左的读书人还更多,是潮流,左的人谁亲日啊,不但跟日本作对也反老K)。30后出生的恐怕认同中国的还是居多(譬如黄春明),或说亲不亲者都挺多。40后、50后的更多(譬如我妈、郑鸿生),夸张点说几乎全是认同中国的人了,只是喜不喜老K的问题而已。20后的父执辈大多也不可能亲日,那仇恨之大,他们知道或看过日人来台时杀了许多人。不谈亲不亲、反不反,也是格格不入。

我们要谈的是事实,如果台湾人以前亲日,那就是亲日;如果没亲日,那就是没亲日。做学问、谈事情要坦荡且持平。不亲日也可以搞TD,亲日也可以希望两岸统一,把日本因素扯入统独是很没出息的,是故作混淆挑弄。

今天如果有人讲台湾男女长得像日本人,听的人大多很高兴,为何?因为日本人有一股特殊的味儿,这和亲日倒无关的。对方的语意如果是指你貌似一种丑怪妖精的日本风的,那就另当别论了,这当然是讥笑。譬如有一种日本女生很爱做多层次、多色彩穿搭,老实说这种造型的日人多半长得丑丑的、小眼睛短腿或眼睛比外星人大。换成是我,若被说貌似日本男性,想必我也会挺爽但似乎没有过。

不过,由于2014太阳花以来「反中反蓝亲日亲美」之各路洗脑极其严重,湾湾当局把「台湾受很多日本文化影响」、「台湾人本就不是中国人」、「台湾人早就自认是日本人」、「台湾人感激日本德政」、「台湾人本来就好爱日本」做了铺天盖地的灌输,故此时下青年若被说长得像日本人,那种开心的成份就很可能和前几代青年不一样了。换言之他们被洗脑成还真误认自己是日本人了。

同时更荒唐的是,对岸一大堆没水准知识的网友(包括恨国派和小粉红)也都误信了近年绿营的宣传。所以小粉红在网路上痛骂湾湾人是日本狗,这叫人情何以堪?而恨国派、自由派,以及特别向往「墙外」的大陆人则更爱湾湾了似的,因为日本代表进步高尚啊,湾湾既然受过日本浓郁影响肯定也很高尚,甚至一来湾湾观光就莫名其妙惊呼「湾湾好像日本啊」,这又叫人情何以堪?整个湾湾社会、两岸都把老百姓搞成神经病。

早年湾湾孺慕日本的人,有的。看出生年代(如前述),或看各自际遇与环境,好比有些台语歌就有浓郁日本风(有些则是典型台湾本土民谣,没啥日本风)。好比他是城里的小生意的人(或以「中产」代称亦可,唯当年可能尚未形成具体的所谓中产阶级),他可能无形中很仰慕日本,但这也不一定代表他自认是日本人,他可能皱眉答复你我当然是台湾人或中国人。又如,曾在日本人场所做事的人,好比我有个朋友,日本时代他们家在北投温泉区做事,就很孺慕日本文化,在我来看那是因为日本人去那边没闹事,去的人都挺放松,气氛和平,但无论如何他们祖辈身上可能就有点日本味。「皇民化」运动时期的少数家庭就更不必说了,他们通过「认证」而当上日本人,认证资格是由日本人在打量你的,这不是歧视吗?连祖宗牌位都要丢掉,改拜神社。

城里的底层和乡下农民会亲日才怪,憎恨日本当局剥削,憎恨台湾地主,不满二者联手,不满层层剥削。农产品送到日本当局的单位,过磅的时候负责记录的日人根本不让湾湾农民看过磅数字,随他讲随他写。这些农产品要供应的主要对象是日本本土,后来日本「南进」时又外带供应物资给东南亚的日军。可昭和年代的日本本土,农民也是受剥削,过得也寒伧。为何东京当局搞成这样?因为它想发展的是军事膨胀与侵略。

1924-25年湾湾蔗农在彰化二林就暴动过,闹很大,日本人都来三十年了。再往十年前,1915「西来庵事件」的余清芳,他号召的最大规模反日斗争,又岂只是怪力乱神的迷信和蛊惑人心之造反?他们对日本统治的许多现状很不爽哇,且你认为他们看到日本神社起敬意吗?认为看了舒服、很美、充满感情吗?余清芳会去搞类似白莲教的东西,不就浓烈显示他自认不是日本民族吗?不就代表他当自己是被压迫者吗?再往五年后,1930「雾社事件」赛德克族不满日人的一场圣战又闹得何其大?

 

4348岁终于长大

我一直到大约四十好几了,才比较能自如自然的和50后和更往前年代的人们聊天,不会自认太矮上一截。因为我自己也上点年纪了毕竟。较敢跟年长我多岁者侃侃而谈,侃大山了。

我第一次清楚或自信地意识到我可以和他们平起平坐,是2010年代中期(大约我四十七八岁),我和哥们俞四爷(1982年生)的父亲(1948年生,大我19岁)在医院的一次谈话。那次我们一起讨论四爷的奶奶(高龄九十几)的病况。

病房外有一些桌椅,专供家属和探病者坐下来休息讲话用的。此时,坐在我对面的就是俞老爷子。我们热烈讨论干如何因应奶奶病危的事情。由于我父亲2010病故(当时我43岁),那年我吃了些苦头,换来我对医院生态、老人照护方面等知识常识的理解和学习经验,所以我滔滔讲了许多分享分析。这是我和老爷子第一次谈话。以前我去俞家找四爷两三次,正巧老爷子都在某个房间里打麻将,点个头也没时间,忙着手下的活儿。他是长辈,我是晚生,有先天距离感。

可这晚我去医院的这趟,俞父认真听我讲,也提出交流想法,反复确定自己该如何决策,他的神情模样就像一个认真且用心的学童,我内心十分感动,我看他昔日在军中开演习会议的时候也没这么紧绷吧。他对母亲的挂虑之情溢于言表,虽然冷静但脑子有待厘清,说这是对母亲的孝顺或对老人家的基本关怀都可成立。我觉我长那么大,似乎第一次被大我二十岁的人当人看,哇哈哈哈哈铪。这不是说别的长辈欺负我的意思,对我关照的长辈、前辈是有的,而且也没以架子待我,但长辈如此专注聆听、重视我的神情,似乎没有过。我感觉我是个大人了。

老爷子退伍好几年了,以前是高阶退下的,我竟然可以跟父兄辈这样谈话,他大我十九岁。这一方面是老爷子很年幼就丧父,妈妈一路高寿九旬至今,等于并无送走至亲长辈的经验,而我送别过我爸,「资历」变成比他老,宛若我成了他的学长或同学了。老爷子一直照顾妈妈,跟妈妈一起住,除了军中调任外岛或本岛远方时期,而90年代中后期退伍后更是全心侍奉母亲,外加请了印尼看护(这位名叫安妮的看护陪伴奶奶许多年,双方感情至深)。而俞四爷也是一直和奶奶住,除了去台南读研的时期(虽然后来欢乐辍学)。此次,奶奶病危,但后来化险为夷,返家又过一年才辞世。

 

福州、潮汕

前面讲到许多外省人并非眷村挂,各有各的古怪或特殊家庭史。又如我的好友哲维(1974年次),他父亲是福州人,祖父来台时也不是军公教。记得是49年前后来的。但有些福州人是日本时代就来了,好比已故水墨花鸟名家黄昌惠(1938-2002),我和他打过几次麻将,他牌技特高。黄老师出生于福州,网路资料写他四岁随父举家来台,哇,比一般1945-1949抗战胜利后就来宝岛的外省人还早,此时是太平洋战争时期。所以他父亲、他本人算本省还是外省?我看他都是。他父亲可以算外省,因为在福州时期就是成人了。黄老师国台语都很灵光,而且还在牌桌上教我们福州话的粗口,笑翻。发音「撒女内」,正确写法可能是:「驶娘奶」或「驶(使)汝奶」。

郑南榕也是祖上福州(1947-1989),他父亲在日本时代来台,妈妈是本省闽南人。阿基师(1954- ),父母也是福州、本省闽南人的组合,但父亲何时来台查不出。阿基师是语言天才,还会广东话(广州话),可能因为在台北国宾饭店里的广州饭店当过学徒。

此外我一个大姊辈的朋友(大我十岁),她父亲是1945-49年间从潮州来台的。潮汕地区虽在粤东,讲的是闽南语的潮汕片,尤其和漳州频繁来往。他先替家里载送渔货去澎湖交易,听人说宝岛好玩,顺便就跑来高雄了。结果在宝岛赌钱输光了回不去,在热心宝岛人的帮助下得以安顿。48年数字事件闹很大,他一次搭火车在台南遇到台南工专(成大前身)的学生们持械登车「临检」。还好他早就有所准备,只因朋友们先一步教他唱日本歌,并将他打扮成日本浪人模样。临检的人过来时大家一起唱歌,友人表示他是日本朋友,从而逃过一劫。后来一路在宝岛住下,娶本省闽南女性为妻。

大约十年前,老先生晚年一次北上,女儿给他作寿,人很精神,我听他一口南部道地的台语,已经不是潮汕片。这类似于我爸在湾湾久了,他的湖北腔在我同学朋友耳里十分浓郁,但我93年去湖北汉川乡下老家,发现乡亲们的吐字腔口比他「更湖北」、更九头鸟、更鄂客(我发明的用语:鄂客。搞笑之谐音:恶客)。人在外乡住久了,原本的口音不免会自然而然给冲淡。

另有一种状况是自由转换,好比大概十年前我在台北温州街和一个照顾流浪狗的老伯聊天,我顺口问他府上哪儿?他说北平。我说听不出你有京片子。他笑说,我跟你讲话的时候没有。换言之他遇到北京乡亲或人到了北京就切换了。

 

「拉夫」东渡

 爸爸来自潮州的这个朋友,她的公公(先生的父亲)则是福州人。他是49年前后,一次只身前往厦门时,走在路上被蒋军「拉夫」(台湾老兵通常讲「拉夫」,对岸讲「抓丁」)过来宝岛的。据说临终陷入昏迷呓语状态,口中不断大喊不要抓我。

「拉夫」这个用语,现在许多人不知道了,但可能有些人猜得出。意即原只是一普通百姓、小青年、小男孩,然而在蒋军大撤退之际沿途强拉他们去当兵,好比出个门就莫名其妙被掳走,从此无法回家。一开始都是当军夫,因为不会打仗啊,而且只需要撤退了啊如今,所以帮忙做苦力一路跟着部队走……

曾被拉夫的老人家,上了年纪后在受访时,常激动喷泪。诗人管管是17岁拉夫来的。多年前有次看电视,若无记错,作家桑品载说自己其实是拉夫来的,12岁那年。(查了网路资料,在定义方面我可能说错。资料讲流浪来台后加入少年兵。)

不过拉夫这事儿,回忆起来虽是生命史之转折,当下它不见得万分凄厉恐怖。2014年我曾访问住我们家附近的90岁独居老兵(河南人,和一只大公猫一起住在一栋老旧的小平房里),这位宋伯伯是一个慈祥和蔼的老人家,他是国军在溃退时期,从广西撤到越南,又从越南富国岛来台的一员。他说当年从大陆拉夫来的小伙太年轻,在法国当局(当时越南是法国殖民地)的羁留和派发挖煤的岁月中,很不适应,又思念家乡,或疯或病,在艰困的环境下死了。

我问起,拉夫时很恐怖吗?他笑说不会。我说没有拿枪指着他们或恐吓、拳打脚踢吗?他说不用啊,叫他们一起走就跟着走了。我说他们肯就范?不抵抗?他笑说,四周都是我们的人,他看了就知道了。

所以说这是冷调性的拉夫。简直「悠然」了。是个SM「家常味」,「日常」。

 

【配图:详见繁体版】

 

俞老爷子的特殊性、跑香港的岁月

我哥们俞四爷的爸爸,俞老爷子的来历也是特殊。两岸分隔的初期,最大宗的外省人口都是1949年大迁徙来的,再来1953年越南富国岛又来一小批,1955年浙江外海的大陈岛撤退又来一小批(艺人柯受良是这批,当时两岁)。可是生于1948年的俞老爷子直到1959年,才从大陆辗转香港来台。他在大陆生活了大约十年,生命重迭过新中国建政后大约头十年光景。你别说十年很短,我在蟾蜍山也只待了十年却回忆丰富,历历在目。

老爷子在上海长大,他的上海话(父系)、宁波话(母系)都挺好,其实上海话的基础就是宁波话,二者和苏州话等方言都是吴语的一种。他来台不是一个人来的,是和妈妈、两个姊姊一家子来台和爸爸团聚。只因老爷子的父亲(俞四爷的祖父)是跑海运的,乃国营轮船招商局的船员,1949年大撤退时,蒋府叫他们运送人员物资来台,然而,帮忙运人,自家妻小四人却留在上海。1958年妻小四人先来到香港半年后,1959年才又办了手续抵达湾岛。当年是从陆运或海运去的香港?这已不可考。我印象中当年大陆当局允许某一些人离开,如果你想走的话,大度放行。所以一般来说通过陆运即可。有不少人则是用徒步逃亡的方式,好比蟾蜍山的老表,地主家庭出身的他不跑路不行。据说老表最后还游泳一段,游到香港。曾总的爷爷有一妹婿,也是逃游香港,他行动三次才成功,前两次都被大陆守兵阻挡。此人后來一直住在香港。

作家倪匡(宁波人1935- )是1957年才逃到香港,有一大段路也是靠步行,到了广州再去澳门,从而香港。作家张爱玲(1920-1995)是1952来到香港,记得好像是申请通过的,后来才又去了美国。胡兰成(1906-1981)是1950年到香港,同年去了日本。

带着三个小孩的俞奶奶,当年是得到了大陆什么单位的何种允许,或是那个年代很乱,控管不易,大家自由跑,自由逃,或是台方暗中派员出手在沿海安排了一段历险的接应内情?不得而知。

俞四爷表示,老爷子、奶奶都从没详谈或略谈过怎么来台的往事细节,这让我感到挺神秘。老爷子的父亲后来在台继续当船员,和俞奶奶在台生下么女。可惜跑船不常在家,1970年代初期在船上因心血管疾病不幸故去,年六十。这些来台前后始末,俞四爷亦可惜无法追问了,只因向来英挺健壮的老爷子,却在奶奶走后的隔年,2015年因脑溢血猝逝,年六十七。我曾和老爷子聊过一次军中各种趣味和刺激的往事,他懂太多了!我只挖到一点点宝。他还会跳伞!他曾是高雄中学篮球校队的钢铁后卫,毕业后考入军校。俞四爷遗传了老爷子的球技,且技术更上一层楼。四爷至今仍常打球,堪称台北市大安区第一控卫(真的假的)。

 

当养女的外省小姑娘

一般本省民间,早年(我小时候赶上)常听到谁是养女,哪家的大人谁谁谁曾给人当童养媳。至于养子,我三舅出生不久,他排行老五,因家里养不起(我外公英年病故,我阿嬷爱赌钱,我妈和我阿姨都年纪很小就得赚钱养两个弟弟),于是送养给一个没生小孩的夫妻。三舅长大后才晓得自己父母不是亲生的,找回来原生家庭里认亲。

另一种状况是,比如家族中的兄弟之间,哥哥看弟弟家里没生男的,或很盼望要个女孩,于是我们家的一个小男婴(或小女婴)就过给他们家了。这其实没差,只因两家感情亲密,亲生父亲母不会看不到亲生小孩。这种状况从古至今都还存在着,宝岛乡下不乏这种。

此外,60年代红极一时,唱黄梅调的艺人凌波,她也是养女出身。她是汕头人,卖到厦门当养女。后来和养母在49年前后来到香港。起初凌波还是小姑娘时,在香港专演厦语片,也就是讲厦门话(闽南话的一种,和湾湾的台语很相似)的电影。00年代初期,蔡康永「真情指数」节目专访过凌波,油管上有,颇值一看。

可台湾的外省人家有养女?这个就很少听到。但,有的。俞四爷的母亲,就是养女。

话说一个姓熊的外省军人,住台北,1950年代初期生了第四个孩子,觉得负担大,养不起。有个朋友听说了,提议表示,我认识一个姓蒋的军人,住中坜,夫妇俩没孩子,不如把孩子送给他们。于是小女婴跟随蒋家,而熊家「功成身退」,彼此消失联系。

从天上掉下来一个礼物添喜后,蒋家夫妇俩后来生了一个儿子。但问题是,蒋家自己的经济条件也不咋地,夫妇俩又爱赌,口袋是越来越浅,他们住中坜某眷村,村还是村,家却越来越不像个家。年复一年下去,这下子他们的小女儿(这个养女)就从小吃了不少苦(事由省略,尻尻不主张悲情的段子)。蒋父的妈妈,也就是蒋奶奶,当年她也从大陆一起来台,这蒋奶奶对这逐渐长大的女孩算是关照。奶奶年老身子不行,觉自己来日无多之际,把女孩叫来,告诉她你不是你爸妈亲生的,这个家可能会给他们搞崩,弄不好输到把你转手卖了,你看状况得回去找熊家。

故此,俞妈妈(也就是当年的这个蒋小妹)一辈子都很感念蒋奶奶,每逢过年烧纸金都给她特地烧一份。

蒋小妹后来和熊家有些接触,熊家曾给予一些关照。长大后结婚,嫁来台北卧龙街的俞家,年初二还是回中坜蒋家看父母。另与熊家亲戚则是保持着偶尔往来。熊奶奶(女孩的生母)曾一度希望这个流落在外的女儿认祖归宗,回头姓熊。蒋小妹踌躇不决,她老公(俞老爷子)严正奉劝,你回头姓熊才叫忘本,毕竟蒋家二老对你有养育之恩,疏忽照顾是一回事,可也不是不疼你,若说爱赌,啧,麻将这玩意儿谁不迷?不迷还是中国人吗?那年头谁都不容易。于是认祖一事从此作罢。

熊家的哥哥姊姊挺有发展,长大后都住去美国,熊奶奶晚年在美国度过。熊奶奶后来身体下去,可能不久人世,此时俞老爷子陪蒋小妹走了一趟美国,母女二人见到最后一面,此行悲美圆满。

随着身世的复杂,蒋小妹的籍贯也很复杂,蒋父是江苏睢宁人(在苏北一带,风格偏山东,和所谓江南、江浙里的江苏是不同地域和文化概念),蒋母是贵州。熊父是江西人,熊母是南京人。俞老爷子和蒋小妹第一次相见时,问她籍贯,听她支支吾吾自己是江苏人,当下套用这个话题,笑说:噢,吾是上海、江浙地方的人,阿拉江苏浙江的女生白白的好看。」蒋小妹听了心里有点尬。俞老爷子自顾乐道,侬江苏啥地方?蒋小妹低头答,睢宁。老爷子也尬了,改用国语讲:「噢,睢宁,不好意思我没听过……总之你白白的。」后来在一起的时候才发现她的正确血统是江西老表混南京。(江西人在民间俗称「江西老表」,只因自古移民到湖南湖北的人特多。)

同我要好的六个哥们姊妹,我们俗称「宅丐帮」与「七仙女」,其中俞四爷、曾总是外省人(前者纯外省但其实也是外省混外省的混种,后者和我皆芋仔蕃薯),另外四位一男三女都是纯本省(一个乡下长大,一个望族出身,一个田桥仔,一个定义不明)。

我随口谈外省人的脉络,两个哥们的父母、祖父母辈的故事就挺特殊,可见外省人很可能家家户户和台湾结缘的由来都大不相同,「眷村」只是刻板印象。俞老爷子十一岁和妈妈来台和爸爸团聚后就不是住眷村。俞妈妈(蒋小妹)虽是中坜眷村长大但被送养,有苦女成长伤愁。曾家爷爷、曾父也不是眷村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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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省外省都受苦,苦和苦没法相互比较的

本系列主要着重在外省,比较没谈本省,主因是我觉湾湾人对外省人其实至今都很陌生,包括外省子弟的新一代青年也极其陌生,因为他们的父母可能就所知有限,且来台的第一代人在中年或老年时期大多性情淡然,觉得跟孩子讲这些干嘛,他们听不懂,自溺沉湎也没必要。

我看过不少大陆做的战争主题视频,当年老干部、老战士的子女对父辈在抗战、内战、朝鲜战争的事迹,都可说如数家珍,但台湾老兵老将的子女辈很多却极不熟悉父母在战争年月发生过什么,遑论孙辈。为何如此?原因暂略,不然本系列写不完了都。

其实在观念和事实上来说,在过去无论外省本省大多都是苦的。各族群有各族群的苦,各家庭各有难念的一本经,不同阶级也有不同阶级的麻烦(有钱有地位的本省外省人家,他们也不见得是坏人啊,他们也有他们的操心事啊,你愿意像孙立人将军被软禁38年吗?)。苦和苦没法相互比较的。

好比外省有抗战、内战的老兵,本省有打过太平洋战争的台湾兵,大家各有各的苦。尤其原住民战士的牺牲很大,他们得在第一线扛啊,汉人多半当军夫、杂役,可原住民是特种部队的性质,要和美军直接拚死活的。上集谈到刘慕沙女士,他父亲曾被征调去南洋当军医。上级在撤退前叫他给伤兵们注射安乐死的药剂,他敷衍了事,打很轻微的剂量,对伤兵们说你们醒了各自奔逃。后来刘医官辗转进了美军战俘营和这群伤兵相遇。他们跑来跟他道谢救命之恩。

容我再次提醒,大家都苦,大家都很难,苦和苦没法相互比较的。这几年,或这二十几年来,岛内不同族群比苦,谈苦,目的何在?在操作议题。岛内比,两岸也比,可怕啊,比谁富,这不庸俗吗?能在网路上比这些的两岸网友,你都是好命的人啊,两岸苦的人没力气没时间或不懂网路没法出来讲话啊。比这个就是上帝国主义、五眼联盟的当啊。老美知道岛内、两岸一比就会比赛仇恨。两岸的今天是被帝国主义拆散的啊。以前是日本,现在是老美。搞不清状况,两岸本就是一家人。就算不是一家人也不能树敌吧,当局不负责,带风向,人民也堕落起乩,象话吗?嘿,我说就算中国不是台湾的兄弟,至少也是个老表吧。

其实我以前写过不少我妈妈那边的事,唯我觉本系列每篇字数最好控制在一定范围,等以后择空我再以专文做整理记录。我将从我在脸书、豆瓣发表过的短文「道口烧鸡」我二舅身上谈起。

这是我二舅当年在嘉义工作,每次回台北前来蟾蜍山我家必带的礼物,对我而言是珍馔美食,他在嘉义买的。道口烧鸡原本是出自河南省滑县道口镇。这玩意儿相当好吃。

 

再谈曾家父系与小人物

前面提到曾总的爷爷(阿公)在45-49年间就已来台,并且49年生下曾总的父亲。曾爷爷老家在广东五华(现隶属梅州,旧名梅县),是客家人,只是他们的客家话和梅县不是一路的。家里是地主大户,生于1917年。因年轻时和弟弟好奇赌博,兄弟俩全被父亲赶出家门,要他们自生自灭,闯出点名堂有脸再给我回来。曾爷爷后来辗转跑去读黄埔军校,抗战年月在缅甸当过远征军,小腿有弹片痕迹。调来湾岛时是上尉,娶一台北大稻埕大户人家的千金,这上集曾谈过。

曾爷爷本就不想再过军旅生活,很早就办了退伍。他在新竹县一个客家小镇担任兵役课的课长。1991年仙逝。

爷爷的胞弟,也就是曾总的叔公,当年被父亲一起赶出家门的那个弟弟,49年也来到了湾湾。命运大不同的是,叔公一辈子是标准的老兵,出身地主家庭的气质早已打磨不见。当到老士官退伍,一生打光棍。他之所以当几十年的兵,只因个性内向木讷,对军营以外的世界陌生,搞成不能不当下去,那就苦等退休俸的年资也好(士官退伍的退休金其实很低)。退伍后,老叔公在一个渔塭打零工,过着简朴飘零的生活。老叔公不善交际,时常只和五华同乡相处,这圈圈太小了,除了一起赌个钱,没其他乐子。如果说中产阶级又叫小老百姓,这种老兵(左翼常讲的「工农兵」)就叫作小人物。

千禧年后,老叔公的遭遇十分苍凉。一来是政治气候转变残酷,二来或许是他钻了牛角。

90年代中期湾岛内部开始对立严重,00年后扁先生当家,对立延续,或更炽烈。94年的直辖市长和省长选举,TD议题忽然风风火火的延烧开来,外省本省的族群割裂题目成了幽灵复活。这场选举让台北闹过乘客不会讲台语被司机赶下车的现象,随选战闹了超过半年。后来虽然不再有这种事,但老叔公看在眼里,凉在心底,到了00年后的某一年,各种新旧伤痕在湾湾社会不断堆迭,老叔公绝望,悲愤。

整个社会其实从90年代中期所闹的内容直到2021的今天本质都一样。

老叔公当时非常不安,认为扁府迟早会整老兵,一心带点仅有的积蓄返回五华养老。曾总的父亲恳求叔叔冷静,表示咱们会照应你,奉养你,而且你对老家状况没有想象中的熟悉了。

在此之前,曾阿公(曾爷爷)、叔公、曾家二三代包括还是个小少年的曾总,都曾返乡探亲祭祖。在阿公和叔公返乡的多年前,他们的父亲因为地主、反右的牵连而死于WG,这自不待言。

老叔公性子很倔,执着于回大陆养老。曾阿公早已故去,曾父曾母不断挽留老叔公。而曾总此时20岁或出头,曾姊姊只大曾总两岁,姊弟俩对叔公讲话更无份量,只能一旁迷惑紧张。

后来的事情不便细述,总之回去不久就自尽走了。此事乃曾家之恸。

 

被淹没的人与史、心情、心灵、眼光

00年后,小人物成了牺牲者的事情,一如老叔公的遭遇,湾湾坊间很多人是不知道的。

49-90年左右的受苦受难者,坊间也不见得清楚,好比陈明忠、陈映真,当然他们可不是小人物,但很多台湾人至今没听过他们啊,而且陈明忠身边有些牺牲生命或受尽折磨的同志就是小人物啊。

还有一个詹益桦,是渔民,他就是小人物,1989年自焚而牺牲,虽然知道他的人可能算多点(其实也很少啦),但通常也是别有居心,利用他来搞反中的活儿罢了。

回头看老叔公。从90年代台湾社会和媒体,就开始不断向他们这种老外省抛出一个问题,你喜欢台湾还是大陆?你觉得哪边才是你的家?哪边的家好?你是不是不想回来?你有没有想到你吃台湾米、喝台湾水这么多年欸?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啊?……这种妖妄的主旋律,有时是肃杀的逼问,有时则是化身成感性温暖谈心的包装口吻。

好比「台湾念真情」这个节目(1995开播)。我曾看过其中一集,拍摄与采访台湾某个乡下地方,是个老荣民在那边施作和生活。旁白的声音极富情感,但讲了半天结尾讲啥这里是你的家之类的。你说这句有错吗?没错啊,但他整段带的语境风向是「认同台湾」、「爱台湾」,看,这里有你扎下的根,这里比大陆好,所以你选择留在这里。所以我跟大家说,台湾的妖妄不是从近年开始的啊,以前的洗脑大业就很会了啊。你觉得当年的年轻人能有几个人看出这种节目有点怪?这个节目很用心,品质很好,但它的主旋律和小细节都在撩你靠向TD

整个社会病态了,你问老兵这些个干嘛?以我爸来说,93年我带他回湖北汉川县的农家,简直像清朝留下来的破烂茅屋,还有原始的茅房(厕所),可他不会嫌弃啊,那是老家啊。他这边住两个月天天打牌很快乐啊。物质条件不好他没差的啊,因为他在台湾也够简朴啊。他觉得那边乡下的赤脚医生挺有一手,台湾的医生他也觉得很棒啊,每次如果湾湾的医生护理师多跟他谈两句、开不少药给他,他在家感恩谈三天。他转去我邯郸的姑丈、姑姑家,那是在城里但生活条件也很一般啊,虽然我姑丈家有抽水马桶但整体也是土气的房子啊。可他在这里住一个月还是快乐打牌,他们这种老兵在哪都很适应。随遇而安懂吗?你们懂什么叫家吗?再落后再不行也还是家。回台湾他也很乐啊,天天晚上看叩应,早上泡即溶咖啡看报纸一上午,公园做做香功。我照顾他还会不仔细周到吗?他们在海峡两岸都当自己的家啊,怎么会问他们那些鬼问题呢?他们的知识与描述能力能讲出他们的感受吗?就算他比较爱哪一方也没关系啊。台湾社会搞成这样能叫老兵不受伤吗?

我最近撰写这个系列,我懂了以前不懂的一件事。以前我爸每次回大陆,回到台湾后都热烈讲大陆现在好进步、好伟大。我听了失笑,当年的大陆还不行啊,你在台湾的家里太久,没机会多出去转转(好吧这是我的错哈哈哈铪)。我觉得大陆是耽误了自己起步晚,那只是你离开大陆时太落后才搞成盛赞进步繁荣,明明眼前就遇过上百人的丐帮啊。现在想想,我们真是不懂他们走过贫穷破落年代的那些老人家。他们是心胸豁达,知足惜福的人生观。甚至比木心的金句「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还前卫。我的最新发现是啥?因为他岁数大,其实他也看过台湾落后的景况(城里路上是三轮车,八七水灾淹没台湾本就还没富裕起来的农家),所以暂且大陆落后台湾对他来讲不是输啊。他懂考零分的心情,两岸都曾在过去一无所有。

两边、不同的家各有它的功能性,但都是情感所寄托的所在,为什么会逼人去讲哪里好呢?优越感(自卑感)作祟的人明明自困无聊可耻的题目却要逼人比他更受伤?不光是苦与苦没必要比,美好与美好之间也没必要比。不同的悲苦,不同的美好,不同的社会情状,只是这样。你今天如果把你两个前女友或前男友做比较,这是人之常情,A哪个方面好、B个方面优,也各有缺点或不足处,你可以比个两下子,但你如果用总结的方式给二者打出总分,这对二者都是不礼貌的。所以是现任的另一半最好啦,真的。当你去了法国、巴西或中国居住,那个地方就是最好的。当你回到台湾,台湾就是最好的。当你去了台北居住,台北就是最好的,当你来到台南居住,台南就是最好的。佛说「活在当下」,尻说「爱在当下」。这样才是真实的,用心的啊。

90年代就那样病态摧残老兵的心灵了,也难怪现在会逼问陆配、陆生、台商、台生你究竟喜欢哪边?你忠于哪边?低级死了,会喜孜孜努力回答或悲痛万分给答案的人,你病很大你不知道吗?你入了套被洗脑你很爽,然后你想夸耀给还没被洗脑的人看:嘿,我被洗脑了,这叫觉醒。

 

四十而无隔

如今我这个年龄区间,可以和各种年龄层的人热络交谈且深深共鸣。四十几岁时可能最「辉煌」,和年轻人也打成一片。九个月后我将满54岁,这两年我和湾岛年轻人离比较远了,一来是我日复一日的宅在方圆不到两公里的范围。二来我看起来不可否认是老头儿貌。三来青年追的东西和爱上的网站我也很少好奇。四,其实不光青少年、青年,任何年龄层的人兴许都和我有距离感。五,湾湾从2014年太阳花的六七年以来愈加政治化,政治动物何其多,网路风气很差,交网友对我来讲挺难的了。我的网友群是文青、觉青居多,他们某一面挺可爱善良,但心思纠结,又喜欢跟风搞觉醒进步,时不时突然戾气很重,口德很差,我看了莫名其妙啊姐妹。

不过说归说,我心里是对他们敞开且包容的(他们八成更认为对我才有够包容),除了特别坏的家伙,以及特别废的人,我对任何人仍充满爱惜。坏,是指自甘政治打手,处心积虑言行恶意。废,自是指觉青程度已到「觉」成脑残偏见且双标发疯的那种人。其实大陆这种觉青也是有那么一票,豆瓣就很多。我前阵子遇到一个住在欧陆十年以上的大陆女子,完全承接西方恶意看中国的观点,对我谈自己出国后才知道国人的无知,以及疫情期间国人有多无知。虽然她不是网红也几乎没在网路上公开谈过政治,但脑子这样瞎、废、无知、可怕,我真是无言。无巧不巧,或云想当然耳,她很精台。

所谓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我四、五十了才无隔,才可以通透地对接任何人。我谈的很多往事、记忆,比我年纪大很多岁的人也不见得知道,或早就忘了,他们常听我谈了后才想起,「欸!对欸,当年是这样……」甚至:「对对对对对,根本不是现在讲的这样。」所以我觉二十岁或六七十岁的人,其实没啥特别的差异现象。好比九年前、2012年我读郑丰喜的自传,我当时就发现「盖」这个民间用语几乎早已消失了,可能我和比我年长的人讲:「你少臭盖!」、「你少盖了。」、「那个人超会盖的。」他也没发现盖字早已很少人使用,因为他听得懂,他忘了意识到什么差异或某种失落。诚然事情也不必一定得用「失落」来看,有些东西只是没了,不见得代表某种价值的失去或沦丧,何况新的年代有新的养分与载具,如果我没有网路,我又何能发出我微弱的声纳?

说我是在海峡中受伤的海豚可能说大了、臭美了,但我游不出去了。只是逆向思考来看,顺随优(悠)游自得之心,自不受限于池塘之小,或陷于海洋之大而恐慌。所以我是靠心活着,而不是靠脑。年龄、环境、时间、空间,我都给破了它。(最好有这么神奇啦,似有非有,慢慢来。)

九年后的我盖了一篇跨年日记,又盖了一篇「追」系列。诚如张国荣(刚刚不小心打成庄国荣,笑翻,湾湾人大概也忘了他,08年选举「干女儿」事件特火)所唱的: 

一追再追……

 

2021/1/5雨夜花中

 

【配图:详见繁体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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