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老青鳥的告白
你好,我是張老尻,你可以叫我老青鳥。
你願意聽聽我的故事嗎?
說起我這大半輩子,嗯,我生於1960年代的中、後期,出生在一個有瓦片的小木屋,成長於一個燦爛的反共環境。眾所周知,世界上最陰險狡詐的就是共產黨。抱歉這句主觀上雖然嚴厲,但客觀上卻中肯。
為什麼說燦爛呢?譬如說民國六十五年有一部連續劇《寒流》,讓八歲半的我看得如痴如狂。它收視率破紀錄,全省收看,全省叫好。它劇情生動寫實,講共產黨如何危害人民,男女主角老中青三代一個個活靈活現。演匪幹的常楓,屌翻,大家都說他把匪幹演活了。此一角色惡貫滿盈,集萬惡之大全。
雖然大家也沒真的看過匪幹,但錯不了,別不信,有些事兒得看你的悟性,就像我沒去過美國但我知道美國的進步自由偉大,不接受反駁。那個時期我也看了美劇《勇士們》,桑德斯班長帶著一個班,每一集都把德軍打得七零八落,德軍除了制服好看,只會死的時候全身扭動。
說起我們家四口,爸媽姊和我,感情好不好,難講,也難唸,是說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嘿嘿。可每到《寒流》播出咱一家四口子勢必圍著電視兼圍爐,怎說?因為本劇打從開年起播,天氣踏乃乃的是真寒流,劇情又陰森冷酷,於是冷上加冷,搞得我爸得在屋裡生火。還好木屋的木板很多縫,空氣超通,大家看完後都慶幸沒死。不,是全省都慶幸沒死,沒遭赤化。我們準時收看,一集沒落下,隔壁的單身漢老李也來蹭,我們對他無視,因為眼睛只看電視。
之後常楓得到了金鐘獎最佳男演員,那叫一個實至名歸。常楓在劇中叫高揚,他兒子叫高潮,最後高潮把高揚鬥死。一門英孽了這是。
演常楓老婆的也是匪幹,自是人稱女匪幹,她是一位熟女、美奧様,名叫陳莎莉,八歲半的我一眼看出她絕美,也算我有點慧根。
我敢說你若要找五部史上收視率破錶,堪稱萬人空巷的國產連續劇,鐵定有這部。
《寒流》的主題曲很難唱,是合唱團聲樂,唱法是鬼哭神號,很慢速,氣氛詭祕可怖。這首歌達到恐怖音效的作用,只是這樣。
兩年後又來了一部反共大劇《海棠血淚》,這個主題曲我就會唱了,至今琅琅上口就像兒歌一樣長大還會唱。本劇內容我忘光,不像《寒流》留給我的印象深。所以說《寒流》是留劇沒留曲,《海棠血淚》是留曲沒留劇。這《海棠血淚》的音樂地位太高了,又震撼又帶點兒喜感。女歌手江音,她飆的高音穿透全島天際線,唱得太好了。全省嗨翻,娛樂性拉滿。
「不識魑魅,未辨魍魎」,頭兩句就是個好,唱的是善良天真的百姓們全都被騙了,看不出中共是怪物,看不懂中共是惡魔。緊接著「誤把謊言當真話,錯將魔窟作仙鄉」,簡直絕了,激昂的唱出唐詩宋詞,但又很白話戲曲,有點楊麗花那味兒。最後一段「猛回頭!抹却辛酸淚,集意志成鋼」唱的是大家醒過來了,擦掉眼淚,要跟共產黨開幹了,所以大家團結在一起,那就集意志成鋼了,幹嘛?消滅共匪。收尾的幾句容我賣個關子,意思是我們有信心打回去,拯救苦難同胞。這個關子好像賣得很爛,沒啥反轉。幹嘛反轉,必須的啊。
想當然耳,我從小吃這些長大,不謙虛的說,我渾身都是驕傲的反共細胞。不光我,全台灣同胞幾乎全都這樣,充滿正義感,使命感,還有一顆溫熱柔軟的心。是有多驕傲呢?說給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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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1992年元月,我當兵的最後半年,奉調支援師部「三講班」當美工兵。這是政戰部門辦的三民主義講習班,要給全師官兵上課,由師部直屬政戰隊的兩個美工兵學長和我一起負責畫反共海報。是這樣,三講班完全不用講三民主義,因為這是多此一舉,反正結論必然是消滅萬惡共匪。
我們仨畫這些海報,完全不用任何政戰官先跟我們開會討論要怎麼畫、畫什麼。我一去報到,學長只說我們仨一人每天畫二十張,畫十二天,然後留一兩天佈展即可。說來就來,我立馬拿起畫筆來了一張「暴政必亡」。再來一張「漢賊不兩立」。再來一張「金門是反共的跳板」。再來一張「台灣是不沉的航空母艦」。他們也超會的。那可不,都是練家子。反共不需要教,政戰官不是不負責,這些口號標語還要他講早就亡國了。不過,也可能是我們天份好,不必像當代青鳥那麼細緻,那麼講究唄。
我這倆學長畫的好比是「風雨生信心」、「莊敬自強,處變不驚」、「寒流你有夠冷」、「海棠依然血淚」、「台澎金馬大四喜」、「中華民國單吊自摸紅中」……厲害吧,我們都愛打麻將,其實我搞混了,這也都是我畫的。總之請相信我,他們也很強大,在師部天天搞這些活兒,靈氣逼人。
我時常畫的人物是歪嘴斜眼,戴上一頂匪幹帽,上面有顆噁心的紅星。也別以為我沒創意,有一張我畫了一顆巨大的石頭把匪幹壓爛,學長吆喝一聲:「好皴法!」說我這石頭體現出我的水墨底子。有他這句我內心好溫暖,好踏實,因為他是國畫專業畢業的,我是西畫專業畢業的。我們實在玩得很開心,舉凡水彩啊,廣告顏料啊,墨汁啊,麥克筆,運用自如。
所以說了,論反共,打小我就是青鳥,長大了我成大青鳥,如今我是驕傲的老青鳥,那叫一個地道。
當時我們每天畫完一個進度,當晚就愉快的一起追一部連續劇。因為之前我在光華商場買了一台半個臉盆大的黑白小電視,要抽出一根老長的天線的那種。我在基層連隊快當上老兵時用這台電視打發時間,趕上了1992年NBA決賽公牛VS拓荒者。這次我把這台小電視也帶來師部了,也算帶個小禮物來,學長好開心。我們晚上一起看的戲是八點檔的《草地狀元》,一齣閩南語劇,收視率挺好啊,男主角石英。這是詼諧喜劇,大家看了樂泱泱。
至於每天吃完早餐看的是1991年大聯盟冠軍賽,這是前一年的比賽,當節目來做錄影播出。我記得是藍鳥VS勇士打了七場,一天播一場,每場比分都很接近,有一隊還打了滿貫炮。
石英後來因《草地狀元》提名金鐘獎最佳男演員但沒拿下,不公道啊老天奶。
美好快意的三講班總有落幕的一天。這是一段很爽的日子。有三民主義真好,不然怎麼能有三講班。
別以為我當兵很涼,合著我是文武支援全包,前一年我支援步兵營測驗和師對抗,我全副武裝在小小多山的台灣走個半死。我擔任前進觀測官的話務,背著一台拐拐,踏乃乃底這台二戰留下來的無線電頑鐵老重,給我的背部帶來後遺症至今。
當時師對抗,我們師跟陸戰師打。我們屬野戰師,顧名思義得野戰,一次我背著拐拐跟一幫弟兄們攻山頭,眼看我們全員就要遭全殲了,只剩下我一人,但我卻生擒了五個陸戰隊敵人。他們大意了,有四個正在吃泡麵,一個正在打手槍。
裁判官當場判決我方勝利,我方只剩我。此一據點十分緊要,裁判官對陸戰隊弟兄說:「我不得不斬馬謖囉。」沒人聽得懂他講殺洨,但他竟然順勢宣佈整個師對抗就此結束,扮演共軍的本師獲勝。別誤會,他很公平,就事論事,這跟忠誠度無關。我放了三天榮譽假。
這些已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我不眷戀(那還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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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來我學到了新的東西,但老東西我也沒全丟。
中華民國還要不要單吊紅「中」,我覺這不一定重要了,時代變了咩。反正聽別的自摸還是可以加一「台」。我門清一摸三更可以三台。而我若摸到有用的花,又可以加一台,這下清水加雞湯,槓上開花我等於又加兩台。別忘了我是門清哦,前後一共六台。踏乃乃底全都是我的筊(kiáu;ㄍㄧㄠˋ),我算算再湊個三暗崁兩台,沒完沒了一堆「台」。我當別人是傻子,因為我帥,不然上桌幹嘛,咬我啊我最台。
不變的是,共是一定要反的,我從小吃這個長大我習慣了,抱歉我就是吃不膩。萊豬我也吃不膩,蔡女士說這是給人民另一種選擇,漂亮。
我還學了些新東西新知識。好比說關於新疆是一個美麗又不幸的地方。前兩年我和一個女士約會,她一時離開座位,我不得不翻了一下她的包包。我想看她包包裡是不是有衛生棉,喝,果然有,我想帶回去鑑識這是不是新疆棉。但我也不希望她發現為何東西不見了,所以我改為用手機拍照。「變態!」她飆我。我沒注意她已經回來了。我急了,對她解釋為何我這麼做。她超酷:「停,我這人從小沒同情心,但我沒法承受一個地方有這麼多苦難。」她哭了,我也哭了。這一刻真的好暖心,好慈悲。我揪心地說:「我不知道這麼可愛的東西,為何中國人要叫它“衛生巾”。」她無比嫌惡地說:「這是一種棉,根本不是巾。」我說:「漂亮。」
張冠李戴啊這年頭。是說賴先生也有這類遭遇,老家明明是工寮卻被說違建。你大可以說我當初幫他辯護真是有夠不要臉,但是蔣介石在全台到處是他的行宮和別野(別墅)又怎麼說呢?說到底我最在意的是「賴皮寮」用賴皮說事,這深深污辱人家祖傳的姓氏,也傷害了天底下姓賴的人。這種人身攻擊,拎不清,還缺德。
算了小事一樁,早翻篇了,這島大事還嫌少嗎?就說最近啊,有個可笑的人,自稱當過陸戰隊的那個紋身仔,變得很舔中……發白哦。瞧,我沒罵人,我愛麻將。從小聽人說麻將是國粹,但人不要認賊作父,此國非彼國,哩馬幫幫忙,陸戰隊還曾是我的手下敗將咧。算了不提這廝,看他上竄下跳,套句軍中的話:「你要倒大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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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前陣子,發生一件叫我驚心動魄、酥麻萬分的事兒。只怪我年少輕狂,那晚沒忍住還是不想忍……有個老情人,失聯快十九年突然帶著一個小女孩來找我,說自己獨自撫養拉拔這女孩多年沒讓我知道。原來前前後後這一切我並不知情,分手後她心想,俗話說得好:「懷都懷了。」抱歉我有點語無倫次。總之她說眼前這就是我閨女,也該讓她知道父親是誰了。我聽了震撼,震撼的是老情人是女權先驅,漂亮。而眼前這個女孩,確實也生得漂亮,像老情人不像我。
當下,老情人對女孩輕聲說:「叫爸爸,這是你爸,當年那個畜生,你盼他盼可久了。」那女孩有點尬,淚眼汪汪,我擠出一個冷笑話逗她:「你爸爸是小偷嗎?不然怎麼把星星偷了裝在你眼睛裡。」她媽媽大怒:「夠了!你還是這招。」我嚇得不敢喘大氣。女孩倒是燦笑了,「這個小禮物給你……爸。」我接過禮物,不爭氣的淚水順著我的臉頰滑下(以前救國團發給全省高中每個班級的刊物,有次讀到一篇投稿有這句讓我印象好深)。
這個禮物是一張「同意罷免共匪」的傳單,DM。
「這禮物好。」我歎口氣,感慨了。「這事兒賴我。」誰說我是畜生,我還鬼畜咧。
孩子的媽說:「如果你不放心的話,我們可以驗DNA,走流程。」她還是那麼任性,「帶你女兒來只是她想見你,不是要你養,你不用負責,你始終也不想負責我懂。真的沒差,我賴你媽,她在青鳥打工掙了不少錢,還可以養你呢。」
「絕對不用驗DNA。」我篤定地回答老情人。然後朝女孩悠悠地講:「女兒,你這種青鳥的鳥樣一定是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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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血淚》,江音好會唱。「不識魑魅,未辨魍魎。誤把謊言當真話,錯將魔窟作仙鄉。」油管截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