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子物語

 


將梨子削皮到一半,還不到一半,削了三刀,發現很美。拍下。之後削完,切成塊片吃了,真好吃。這滋味讓我想起小時候吃的梨山20世紀梨。第一口我吃的是梨子本身的清、新、甘、脆(「乾脆」這字眼搞不好就是從吃梨子發明的哦)。第二口我想起回憶的口感,印象的味覺。

小時候的某一天,家裡突然來了一個老表。爸爸、族人都叫他老表,鄰居也這樣叫,我和姊姊也這樣叫,其他鄰居孩子也這樣叫。老表很晚才從大陸經香港輾轉來台,住過我們家,後來去梨山種梨子,那邊叫環山部落。民國六十一年八月(有照片為證)我們全家上梨山去看他,當時我五歲。我記得那次我阿嬤也有去?但照片倒沒出現她,也可能她是另一次去的。通往老表的工寮必須走一段挺久的山路,從泰雅族的環山部落進去要走很久就是了。途中有一段是峭壁,底下是立霧溪,潺潺溪水聲嘩啦啦很空靈。我們沿著峭壁行走,就像電影中的一個老套的危險鏡頭,姊姊的腳打滑了,差點墜入溪谷,此時阿嬤探臂拉住了她,不然就沒有姊姊了,只見阿姊腳下踢落的碎石直直落入兩百公尺下的溪流中。(其實只有八十公尺)

或許你讀到這裡悠然神往,怎麼老尻你有這種回憶啊,真是神隱少男欸(這啥鬼)。其實每個人都有回憶,每個人的回憶也都夠特殊。或許你還驚佩,老兵開拓果園要跑到這麼深山、這麼險象環生的地方啊,生存有這麼難嗎?我想,對他們來說並沒啥難不難的,大家活著都要順應天地,老百姓本身就很老莊。不過要補充的是老表不是老兵或榮民,只是他和老兵(從台北蟾蜍山的我爸到梨山山友大多都是老兵,外帶泰雅族人)廝混一氣。老表可是大戶人家出身,家被抄了,挨了批鬥後總之呢,一路南逃,游到澳門,去了香港調景嶺,最後來到台灣蟾蜍山。也巧,該嶺與此山的民居景觀極其相似,都是房屋在山上重疊一片,似恐龍的鱗片。

民國61年(1972)八月。我爸、老表、姊姊、我。攝影者我媽。

 
我媽要我展示豐收。

我媽要我嘴張大笑,很尬。


題外話所以從小我是挺反共的。主要是家族中的族人被共產黨迫害過。其實在大陸時我爸和老表也不大熟,我爸是鄉下農民家庭出身,老表這個遠親是地主家庭。總之在台灣時期爸爸關照了老表,厝邊隔壁也關照了老表,教他打四色牌。老表一直到故去多年後,蟾蜍山下的老一輩都愛笑談老表打四色牌的神采。老表待人十分可親(對孩子們尤其好,衝他喊老表他笑咪咪),但每逢賭輸必撕牌咒罵,忿恨難消,引為美談。苦一輩子他可以忍,輸一把牌他扛不住。

電視播出的反共連續劇我是必看的,當時有《寒流》、《海棠血淚》,講述共產黨多麼邪惡殘忍奸詐,收視率超高。四人幫受審的影片也在台灣電視台播出過,十分轟動。當時兩岸共同的說法都是四人幫是最壞的四個人。但看了影片後我反而對四人幫有了其他的看法。壞歸壞,他們非常有特色,氣場非比尋常。記得庭上無論怎麼詰問江青(年輕朋友可能不知道,這是一位女性,年輕時當過女藝人,後來成了台灣人口中的女匪幹,同時也成了毛澤東的愛人同志),她一概揚眉厲聲、連珠砲痛罵回去,完全不認罪妥協,剽悍到不行,沒在怕的。另一個我記得叫張春橋,這人讓不少台灣人起雞皮,沒看過這麼酷的人。真的,好多大人在談論他的神奇。他永遠沒表情,沒回應半個字,也不看庭上。他不抵抗,不反擊,對任何問話,以及認罪與否他不吭聲,不在意,完全穿越時空,恍神發呆,完全漠然以對。江張兩人風格完全相反。我記得當年張小燕主持的綜藝節目「綜藝100」,小燕姐曾出來搞笑扮演江青受審,至於誰演張春橋我忘了(或者只安排江青一人被扮演?)。以上是我的記憶,不知道是不是準確。

大概民國七十年代高中畢業後,我對國共或兩岸的鬥爭史可說早已放下。歷史的歸歷史,一切都過去了。而且我對大陸的風土民情十分好奇,這點江青、張春橋功不可沒。他們的罪業深淺啥的姑且不談,可能是這兩人太有魅力,使我覺得大陸很屌,肯定很多能人,臥虎藏龍。

1989年,民國七十年代的尾聲,我大三下學期所買的大陸小說,作者張賢亮,敘述了很多反右、文革的荒謬和感人經歷。他的代表作是《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綠化樹》。張賢亮也寫了很多愛情、情慾故事。照片中的這本是兩本一套的中篇小說集。

也是張賢亮作品,我連同上一本一併買下。

以上兩本是一套的,序言都是台灣作家向陽寫的。當年閱讀時我做了眉批:「這樣講人家多少也有點偏頗,因為社會主義有其堅持之理由,對大陸人而言。」我當時的思想是,我對中共不認可但我覺必須尊重他們和我們台灣不同,必須理解他們,而非妄加否定。此外,中共反美,我當時對美帝也是高度質疑,雖不至於反。我認為美國包藏禍心,危害世界,包括剝削台灣。近年我的思想則是,不但質疑美國,而且反美,且比中共近年反美更早就反美(中共在1970年代就不反美了)。另,近年我對中共的社會主義發展努力十分肯定,且大陸許多地方挺人性化的,並非美英和台港所長年宣傳的那樣。中國大陸是中共一黨永續執政但並非沒有民主,西方用自己的民主自由標準去看中國大陸是很鳥的心態,這是歧視,也是西方霸權為了自身不當利益的打壓手段。只是說中共與西方(包括台灣)的民主都各有各的問題。簡單說我的有些文章發在大陸網站會被砍,這我當然不樂意。此外對大陸的社會主義發展,我在肯定中也感到質疑,其實很多方面在走資,此乃改革開放之後迷信西方自由經濟市場所致。大陸若不重視這個問題,以後會困難重重,新的年代有新的問題。

 
我的一個台灣哥們,1982年生。二十年前,2001年和家人在廣西桂林旅遊時所攝。他當時不排斥、並舉著五星旗的想法,和我在80年代尾聲的想法類似,即我在前面的小說序言中眉批的心聲。他舉著五星旗留影只是表示到此一遊,雖不認同中共但尊重中共。近年他的思想轉變,也和我後來的思想轉變一樣。簡單說我們不反共,不舔共,肯定中共也批評中共,一切就事論事,平等看待兩岸和世界。當然,我倆認為自己是中國人也是台灣人,都是。

話回這廂,老表去梨山開墾一兩年(或三五年?)不到,果園剛有起色,就發現罹患肝癌。返回台北就醫,病逝於榮總。果園交給另一族人裕九叔叔延續。小時候每年夏天,家裡會收到兩箱水果寄達,就是老表和裕九的一個習慣動作。好比一箱是水蜜桃、蘋果,一箱是20世紀梨。這種梨子好吃到不行,好像是這幫榮民(老兵、老芋仔、老咖洨)研發出來的品種與口味。前年(2019)我在泉州的超市買到一種皇冠梨,和20世紀梨長得一樣,滋味也一樣。建議大陸朋友去買,這可能是台灣傳過去的品種,你買回去嚐一口歷史的滋味。重點是好吃。

前陣子童年玩伴(兼鄰居)趙黨生在我臉書留言。先是我重發了一篇我寫我二舅在蟾蜍山下和我互動的回憶。其中我提到二舅騎腳踏車載我,我睡著跌倒,頭上腫一個大包,我大哭,二舅為之笑翻的往事。阿黨留言說我二舅也騎腳踏車載過他,還敘述了一些細節。我看了訝異。這也可以識見出老年代的鄰居之間很親密。大家都住平房,這有差。房子破沒差,重點是平房。平房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會讓一個小區像是一家人那樣。「一家人」此語可能煽情了點,懂我意思就好。形式很重要,後來的公寓或大樓模式,讓人心異變了。我覺這是台灣發展中失敗的經驗,但大陸沒從中借鑒,近年大陸許多城市中廣築社區大樓是不對的,除商辦大樓可以高上去,基本上政府該規定百姓必須住平房(或獨棟)。

是說,我猜以阿黨的精細記憶力,必定記得老表。

姊姊和我攝於台北蟾蜍山下的老家門口。背後的平房就是我們家。兒時玩伴阿黨和我合影的照片不在我手邊,那本相簿放在我姊家,以後有空再上傳,希望阿黨看了可別害羞。寫法叫阿黨,但發音上我們都喊他「阿淡」。這個「阿」是台語的發聲方式,不是國語的注音一聲。阿淡的媽媽和我媽都是本省人,其他玩伴有的也是父母外省配本省,所以我們有些發音是國台語混出的。

 

阿黨跟我同年次,我是九月生,我記得他是十或十一月生。2011年我出版的小說《道濟群生錄》第一回有寫到他。但我寫他叫趙X生。事實上我該直接寫出他的姓名才有意思,但我當時跟他沒聯繫,怕沒徵詢不禮貌,就將黨字隱晦。他的名字由來是這樣,小時候他自我介紹總笑咪咪說:「我叫趙黨生,因為我爸說我是國民黨生的。」真的,他逢人都這麼說,笑死。小小年紀他有自我解嘲的幽默感。真的,他不是驕傲,他是類似自嘲,但也不是感到丟人,很傻很真。這本小說在大陸的理想國出版社也有出版,有興趣的大陸網友可參考。可惜我沒寫到他的本名,自也沒寫到他自我介紹的方式。很可惜吧?哈。

台大旁有個銘傳國小,我和阿黨都是這所小學畢業的。國中我們都讀景美國中,國一我們分在同班,這挺巧的,總共十幾個班分在同班,而國小有五個班左右我們卻沒同班過半次。童年到國一這段期間,他時不時考我一些知識性的題目,我常答錯。他曾問我,是熊貓,還是貓熊才對?另外有次我和他一同去看電影《外星人ET》,記得當時讀國一,散場後已是深夜。當時我們兩家都從蟾蜍山的違建(被拆)搬到了景美的仙岩路。我們家買了一樓,他們家買了三樓。後來一度我們家租下二樓,因為我媽在一樓興辦幼兒園。那天晚上我們下公車後一起走在仙岩路上,我激動的告訴他《ET》是我看過最好看的一部電影。幹,很蠢。哈哈哈哈哈哈哈鉿。

這張照片是從羅斯福路拍下的台大校園外側。我讀的銘傳國小就在照片右側再過去一點,沒入鏡。我很熟悉母校沒必要刻意去拍。當時我拍這張的時間是2021年七月上旬、疫情期間的一個下午,可以看出人車空蕩,反興寂靜之美。從小我和玩伴、同學都對台大校園很熟,也可戲稱台大是我們母校。而我住的蟾蜍山下,位於台大公館商圈的角落。換言之離台大很近。按照學區劃分,我當然讀銘傳國小。台大校園的蓊蓊綠意,堆疊著我一些記憶。又,這所小學的校名是紀念劉銘傳之意。台灣還有多少人願意談劉銘傳呢?

 

我拍攝的梨子,並不是20世紀梨,但二者口感可說一模一樣。一般20世紀梨比這種小些(雖然也有大顆的),外皮色澤也較為淺淡,外皮質感也較薄。上網查了一下,我拍的這種是新品種的梨子,叫三星上將梨。出自宜蘭三星。也巧我媽是宜蘭羅東人。

20世紀梨又叫新世紀梨,梨子有種說法叫水梨,咬一口新世紀梨(或上將梨)恰恰可感受到為何名為水梨之美味。就像餃子如果稱呼水餃似乎更有滋味,很有畫面,更飽滿水分與煙氣。這二十多年來,坊間不少人迷上「新世紀」身心靈一套修行、冥想、瑜伽、有的沒的。講真,那些很空洞,若想體會「新世紀」與身心靈之清新定境,不如吃一口水梨就好。

我對我拍下的梨子很滿意,我覺畫面很美,可以想像出為何畫家對水果靜物情有獨鍾。除了一種細緻圓滿的美(每一種水果好像都跟圓球體或橢圓體有關),似乎亦有種安定的力量、被決定的瞬間。瞬間亦永恆?管他的,都好。

午後遛狗,我想到,如果將梨子放到戶外或窗邊,藉著自然光來拍攝,興許更美?自然光下的光影感是無敵的。不過梨子已經吃了就算了。還有三顆,下次再說。

這梨子是邱老師日前送來我家的。她和朋友開車去山區遊玩買下,回程順便送來我們家。民國六十年代中期媽媽辦幼兒園(當時叫幼稚園),邱老師是其中一個老師,她有經驗且能幹,擔任大班老師一路到民國七十年代,幫了媽媽許多忙。算算和媽媽將近五十年的交情,儘管幼兒園早在七十年中後期吹了熄燈號。她心中常想到我媽,是一慷慨熱情的客家女性。可能以前中午小朋友午睡時段,她想趁這個空檔出去約會,媽媽都會成全她,所以她覺媽媽開明又活潑。愛情確實是重要的,家母深明大義。

為何老表和裕九要寄梨子給我們家呢?當時也寄給家族中其他親戚,我有兩個遠親伯伯也在台灣。一來是親戚之間的人情禮貌(包袱),遠親在台灣成了近親,必須寄。裕九繼承了老表的果園,也必須延續寄梨子的動作,何況裕九輩份更低,我爸、我兩個伯伯都是他的兄長輩。二來就只是個情字。爸媽關照過老表,他得表現這個情,也告訴爸媽他現在過得不錯,他終於在台灣可以自己獨立生活了。如今多年來早已不用再寄來我們家,但可喜的是果園仍在,裕九後來結婚成家了但近況不清楚。

民國八十年代,我媽我姊和我去了他果園住一晚,這次從宜蘭山路開車進去。還是一樣的立霧溪。這晚很美好,裕九很會講故事,談生活,從在湖北當逃兵講起,講到山裡的原住民很崇拜他編織漁網的能力。用文青的方式來說的話,他們覺得他的漁網是「作品」。裕九說當年在長江打漁學會的。

為何邱老師出去玩,常不忘給媽媽帶點小禮物呢?因為她喜歡媽媽這個人,就這麼簡單。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這情就算不深,卻長,長了就深了。大陸有句「活久見」,我欣悅於邱師和我媽都能活久,從而能見,我旁觀亦得見。

我感覺能報答別人恩情者,興許比施恩者更值敬賞。但這甭刻意,要自然順便才美。梨子為何這麼好吃呢?這是生出來的,不是造出來的。活久吃。

2021.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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