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周吳情史

 按:本篇指吳孟達、周星馳之友情史。內容有些地方可能流於自我想像,見笑,見諒。

 

 「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

——周吳情史

 

這晚我倒垃圾前,猛然想起一事:周為何沒在他臨終前去探望吳?

奇怪,吳過世兩三天後我才想到此事。為何?我想是因為,我早就知道他們不會再相見。即使,他說過近年因為身體因素婉拒過他某部電影的邀約,但在我的「意會」裡其實也是「說說而已」。這兩人基本上早已形同陌路,隔空問候啥的,只是一種那也不錯。

真能曾有提議拍片合作一事,那當然是好事,這對老周來說事情「才順」,不用刻意對內與對外講場面話,就可以形同生活中的相遇相處。簡單來說,沒事就不能再見的了,周個性冷僻,是個很難搞的人。

這種難搞一來是個性原因,二來是盛名之累,各種小話或批評都讓他很神經質,重點是他認為這些都會影響他做創作思考。他認為他的心靈形同在修佛打坐,不能受干擾。偏偏老吳這人過度感性,太在意他,見了麻煩,相處尷尬。老吳就算後來多次對外表達只是各過各的,還是算要好,仍有無形中的默契啥的,但老吳神情很苦,頗是惆悵,每每一聽到人問起周,就臉容垮掉,面色暗下。於是雙方的BL只能雷哩逼(英文),好時光過了就算了。

甚至老吳自己也想開了,恍然間他比周更成為哲學家。向來吳這人抱病也熱愛表演工作,故此有可能是稱病推辭。他知道情感一切回不來了,若搞成硬要去演,有可能冒險,若他害周的作品砸鍋了,或不是他害的但總之作品評價不優,這種失敗壓力他扛不起。而周如果在執導配戲中稍有挑剔,吳都可能躲到一旁大哭。故此吳決定昇華一切來看,即你對我提出邀約,這就意思到了,都在酒裡。周也是明白人,隔空對飲,一切罷了,過去。

 

說到哲學家,君不知周吳二人本(只)是知名諧星,紅遍港台東南亞,但真正把他倆抬高到「藝術家」、「表演大師」地位的是大陸網民、人民與藝術界、娛樂界。新中國成立以來,對演員的表演訓練十分講究,是現實主義(寫實主義)生產鏈那樣在鍛造每個演員,說白一點,舉凡大腕、二路、C咖、龍套等一大堆全都演技一流(今年元月大陸推出的正劇《山海情》你不看會後悔,堪稱演技大匯演)。簡言之大陸演藝界對表演十分自負,能讓他們服氣的外來演員相當少,他們認為周吳二人讓他們折服了!這是寫實主義規範之外的表演能量,而中國自從全力發展經濟以來特別需要和嚮往這股能量。能量、能量、能量,高能量(吳),冷能量(周),這在大陸人眼裡是寶。

同時,大陸網友、大學生、研究生,瘋狂地把周星馳的《大話西遊》(他們將西遊記之兩片合稱大話西遊)推到一個偉大藝術作品的至尊位階。若我沒記錯,這套片子是上映幾年後才被大陸網友推成更紅火,形成一種「周星馳旋風」的討論和引用風潮。他們認為星爺的大話西遊有玄機在,有內涵,不光只是一般搞笑的東西,他們很感動這套作品,網路初年片中一段台詞「曾經有一份真誠的愛情放在我面前……如果非要在這份愛上加上一個期限,我希望是一萬年傳遍大陸網路,網友簡直遭銷魂攝骨。於焉他們把周推到一個偉大哲學家的高度,用崇拜、禮讚、頂禮等字眼都難以言喻。也就是說不但是藝術家還是哲學家。哲學比藝術更高一個位階,哲學是萬流歸宗一切學問的本質。照理說《食神》的哲學、禪宗意境更威,更好抓,但他們更瘋狂於大話西遊。

也巧,大話西遊的主題曲〈一生所愛〉由老嬉皮藝術家氣味的盧冠廷作曲兼演唱,作詞者是老搭檔兼老婆唐書琛,這首歌在大陸也算紅了。盧的曲風與唱腔向來深情淒迷,意境悠遠。即使盧偶爾客串搞笑港片,但總還是藝術家的底色。林林種種有意無意之間,這片不藝術也藝術起來。

如此一來,周吳二人原本只是香港活寶,這下子成了全中國的國寶。在港台他倆地位本就相當高了,大家並沒看不起搞笑與喜劇演員,且驚服星爺的電影頗有巧思,可是「精神層面」上的地位是大陸加持的,這也順而讓周吳在走過搞笑高峰期之後方得以火熱至今。

 

吳孟達能搞笑也能正經,很有表演功力,但香港這種人才很多。比較特殊的是他有傳統戲曲中「大花臉」的張力與能量。更關鍵的是周吳的搭檔太紅,對大陸而言他就順理成章成為一個多元演技派奇葩的典範,是故很多戲必須借重他。你說葛優也能搞笑?那個叫詼諧,不是搞笑,《讓子彈飛》的他雖然搞笑了但其實挺油,藝術上不夠高明。黃渤非常可以搞笑,但他年紀不老(至少十年前不老),不像吳孟達的年資有一種老江湖、老神仙的氣場。葛、黃的個人成就都高過吳,在此只是說在特性上,吳吃這行飯有其獨到或不同的魅力。大陸還有一喜劇演員叫沈騰,在我看他的氣宇就不值一提了。吳、葛、黃以及不少人的氣宇、質感都比沈好,這和長相無關。有的人有庸俗氣,吳不庸俗,他只是俗。

為何搞笑變成多麼珍貴特殊的一件事?除了觀眾的欣賞能力已提昇到懂喜劇的難度,且舉凡吳孟達在往後作品以正經、正派(或略帶正經正派)的角色出場之際,觀眾自動會調動過去的觀影經驗來看他,內心會告訴自己:「想不到搞笑出身的他是這樣厲害的演技派。」這使觀眾會心中迸出多重悸動、感應、趣味去看他,甚至還包括某種期待與服氣:「好可惜他沒能再演星爺的片子了,可他離開周以後還是那麼棒啊!」這是調動現實經驗(現實世界中之知識、八卦等經驗)所致了。故此嚴格來說吳孟達演的許多角色其實並不是非他不可(大陸會演戲的老戲骨何其多),卻也變成就是他了!講得故作深奧一點,觀眾參與了「後設」吳孟達。觀眾懂得人間分分合合悲喜荒謬該合在一起看,分不開,這則是調動各種生活經驗、人生閱歷之綜合經驗。

把上一大段濃縮來看,四個字,調動經驗。吳孟達這人容易讓觀眾調動經驗去享受他的表演。好比他在《流浪地球》讓人感覺有他就對了,就滿足了。有他一切就特別慈祥,美好,他特別豪邁有趣,他受過各種苦,經歷各種人生起伏,糜爛輝煌與墜落谷底都經歷過,這人很懂愛與承受……看到他的臉觀眾就會給自己心裡加戲。

誠然也有商業原因,香港來的招牌是亮的。政治倒不值得太作著墨,不值強調亦無須迴避,吳光認同自己是廈門人這就夠了,他從80年前後楚留香大紅時期來台作宣傳享樂,就在綜藝節目中談過自己的閩南背景,這讓台灣人感到挺親切的。他閩南話還不錯,有時有些字的發音會忘,問了媽媽就明白了。

沒有周的拉抬,吳在大陸的星運還是挺好,這點更在在證明吳的表演實力之雄厚。他有一種天生的誠懇憨豪,精氣神十足,全華人圈都知道他的過去,他站出來就有通透人間世事的感性,帶給觀眾無比的說服力。他的這種誠懇親切,加上接地氣接到白爛透徹,受訪時更讓你自動注意他講的每一句,無心插柳成了人生哲學家。儘管他的人生曾失敗,且不善處理他和周的關係,這反而更讓他平凡,活生生的,和大家(觀眾們)一樣可能都是失敗者卻同時也是成功者(只因老夫還在,沒太紅也有一席之地,片酬就算不高可戲約總還在)。他受訪時帶領拍攝團隊走在廈門海邊的親切浪漫隨興灑脫模樣,他不必講哲學也是哲學家了。試想,周哪能享受這種自由不羈,周似乎變成有情懷但不自由了。

 

 

談到周星馳,在被授予相當於哲學家、大師、大神、喜劇史詩級人物、國寶級人物等頭銜與地位後(有人說一千年才能出一個這樣的奇葩並不為過),他大受鼓舞,虎虎生風,開創出精彩的作品《少林足球》與《功夫》。尤其《功夫》好到不得了。如果說《食神》就像八大山人的出手,《功夫》就像多年後竟能冒出個齊白石來比肩或超越。八大山人的水墨,質樸天然!奔放率真!齊白石也是,但更多了華麗燦爛,說質樸可,說亮麗也成。儘管我個人更偏愛食神。

但頗像諾貝爾文學獎的「死吻」,許多大師在榮獲諾獎之後就作品不靈了,或如馬奎斯雖獲獎後還能寫出廣為傳頌的《愛在瘟疫蔓延時》(對岸叫霍亂中的愛情),之後的東西就好像不有名了。星爺在功夫之後,他的靈動力也弱下,作品挺落漆,或縱有票房但毀譽參半,變成品質穩定度不夠了,總之一路以來跌跌撞撞在作戰,十分艱辛!想點子、構思全片方面他壓力更大,無法再像年輕時期和吳孟達等人一起惡搞玩耍就拿去上映,怎麼靈機一搞都對,一年搞十部都叫正常,簡直神經病(喂)。

人越老會想越多,無法靠直覺出手。」這是2010年我聆聽侯孝賢在台大一場講演時他所談到的體會。「電影是年輕人的。」他隨後還加上這句,如果我沒記憶錯誤的話。當時他埋首思索《聶隱娘》多年了,有這種「自覺」在了,東西必須要琢磨衡量再三。周星馳身上也有這種直覺與自覺的拉扯,在功夫之後實在走得太辛苦,就算票房成功了他也似乎充滿好多感嘆和彆扭。他的氣色越來越憂鬱,很不快樂地搞喜劇。

若用某種可能不大禮貌的形容來說,十幾年來周星馳宛若成了憂鬱症患者,而吳孟達成為周氏心中的一個小結。我這是理解或同情的意思自非不禮貌。吳不是他心中的大結,創作之成敗又不是吳能影響的。但只因成了患者,芝麻小事也成小結,也會讓周心煩了,所以他真不想聽到吳的名字。

吳也不想聽到周,甚至心中生氣感到誰希罕你啊,吳對表演實力是相當自負的,他證明靠自己也可以。但吳對周的BL之間像個女人(怨婦),對周不想聽到但又很想知道。每每受訪談周,總是怕談但又想引起周的注意似的,盼望周能聽見他愛的呼喚。唐詩有云:「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說的是周瑜對音樂造詣極高,耳朵敏感,聽到樂器的音律一點點不對就把臉轉向演奏者,所以小喬就故意彈錯來引起周瑜的注意。吳孟達不管能不能挽回周,總之也搞成希望周郎看,我越錯你越看,你越不悅你越想看,你不愛我至少你為我生氣。只是這對周是無效的,只徒增周的無力感,覺吳不放過他。

即便吳受訪屢屢說自己心裡沒事,我跟周還是挺好,但隱含一種輕怨薄怒,敏感的觀眾也可以想像吳私下定曾賭氣痛罵:「你周星馳什麼玩意兒!」但懂他者知道這是賭氣,吳心中對周只有一個字:「忠。」其實觀眾也不必敏感,記得周吳疏遠的頭幾年吳就老實談過,我真的不知道為何會搞成這樣……吳的誠實,周聽起來更刺耳。姑且總結一下來說,他們的友誼搞成分手的情侶那樣糾結,八卦化也罷,竟然還「文青化」起來了。

 

但凡作人處世,想事情方面,人一旦變成文青,這就麻煩了。文青是非常讓人頭痛的一個「人種」、「物種」。文青病是一種情緒、思考上的無性生殖,一種無限迴圈,會在一句話上頭生話,一個想法上打起毛線球。好比很多文青享受話語文字上的寫作快感,認為自己的筆頭似乎受了某種「靈的驅使」,會字句去生出字句,越寫越意想不到,還誤認自己金句一大堆。聊天、討論問題時也是,許多文青在話中生話,誤認自己深邃且犀利。真正的「理解」哪是這樣生出來的。這些其實都需要過濾,這不是真正鍛鍊過的思想,卻又蔓生過度且輕率下總結。思想靠的是懂,而不是想。越想越多,沒用,還走偏了。

吳周的人生閱歷當然不會輕率下總結,不會用是非善惡去看待彼此,但枝蔓過度的思緒害了他們哥倆。這他們自己也知道,但跳不開,漸漸成長(別以為人老就無須成長)之後,才心裡大致放下了,相對過去是鬆開了不少。但還沒完全鬆脫開來(這句挺幼稚,但真的很難,誰都不是得道高僧),就在此時,吳孟達生了大病,一路至今本有起色,突然又緊急送醫成彌留狀態。 

想必,星爺在達叔生大病以及這次送醫不治以來,內心真的很關心他,頭髮可能更白了。到底該不該去探視,我估計周面臨一個特大的內心煎熬。他知道他們二人誰走了都形同自己走了。基於義氣他知道自己該去,但他怕自己扛不住情緒,更怕吳身子扛不住情緒,在病床上身心出現閃失或動盪,這對吳的家人過意不去。萬一吳當場垮了就走了怎辦,或他一離開吳就走了怎辦。人生實難。結果是周的姊姊代周去,吳和她也是熟識的,這招倒也高妙,這其實就夠吳心中感動和翻攪了。意思是,老哥啊,我真的好牽掛你,但原諒老弟沒法來。

這可能也涉及有的人沒法面對老友的病容,或病人不願給老友看到病容。基本上吳不大可能不願被看,他的個性是全裸也沒在乎,醜臉或憔悴都不怕。周已經是習慣上想很多的人,他斟酌再三認為請姊姊去是對吳最好的方式。在遺憾中有個溫度。因為這個溫度也了無遺憾。

再者,我們任何生者都未曾經歷臨終。沒垂死過的人不懂那是什麼「狀態」。很可能,不定然是吳身子扛不住情緒,而是根本就沒半點情緒,只因身子已被痛苦佔據(每隔四小時打嗎啡),意識恍惚,十分吃力,涉及對任何其他人情緒的事情皆落成一種應付、應酬了。沒情緒又要應付,等於給吳添亂。

 

這裡必須倒溯一個插曲。詩人兼畫家木心在1949年年初,和老同學席德進在基隆港分開後,木心回了上海,席德進後來成為名滿寶島的大畫家,不少老百姓也知道他的大名呢。1981年經由住在美國的廖姓老同學和席德進聯繫上,廖回大陸後轉達許多老同學,木心大感興奮,哇,席德進健在,而且紅了。

當時廖只說席德進得了大病後正在休養,預計可以康復,然後席想知道同學們的近況,由他返美後再轉給席。那好,當晚木心開始寫信給席,一連幾晚得空就寫,越寫越多……

木心捲入回憶後寫開了,還寫到49年臨走前本來寫好一封道別信留給席,但又內心害羞,怕交淺言深——兩人原本只是有點熟又不會太熟,可是木心住在嘉義幾個月以來,是住在席的宿舍裡,兩人這段期間友誼深厚——,所以和席一起走出門,正準備從嘉義一起前往基隆之際,忽然又說,等一等!臨時找了個理由衝回席德進家裡,把在席的被子裡偷偷留的信收回。木心表示挺後悔沒把信留給你啊。又談到對席的思想、畫作的看法,洋洋灑灑,每晚都當作和席德進重逢交談。

過了幾天,廖從幾個城市轉回上海,蒐集了好多同學的照片、新拍的母校照片啥的。此時廖才對木心講,我明天就飛回美國,呃,其實席德進活不久了。木心聽了震動,之後左思右想,表示,我要轉交席的信本來寫了一半,先不給了。木心寫道:

同學一個一個全老了,但都能辨認得出,有的拍了全家的,那就連主角也迷糊在整個的陌生裡——它們能安撫席德進。我只宜悄然引退。信、贈物、照片,都沒有交出,就像我『以後』還可以把一切向席德進說清楚似的。我常常看到人們要做『這樣的』一件事,結果做成了『那樣的』一件事,他們以為做好了,因為,已經做了麼。他們習慣於把『做了』看作是『做好了』,不分別『這樣』『那樣』。


當時是夏。我猶存幻想。


秋,幻想絕滅——我本企望奇跡,癌症中有自行好轉或為特殊藥物治癒的例子。


噩耗傳至已是八月杪,滬地同學沒有形式上的追悼。吉訊與凶訊相隔僅兩個月,等於連接著傳來,大陸的同學親友,剛開始分享了他藝術上的成就,幸樂的心情旋即淪為哀傷。也有人寫了文章登在刊物上,看了之後覺得未必是弔喪,倒近乎湊熱鬧。

 

席德進過世五年後,木心到了紐約,重新動筆追憶席德進,談到學生時期的種種、台灣相處的點滴,感慨萬千寫了一萬二千字。這篇《此岸的克利斯朵夫》1986年登載於台灣的《雄獅美術》雜誌。後來蒐入木心全集。

總之至少兩次寫信給席,木心都沒寄出,最後是寫給自己看,在遙遠的時空裡發表在另一遙遠時空裡。

 

星爺在痛失老哥後,或許他未來的電影作品沒法能給達叔看到,卻有無限的情感與嚼阻、精彩的創意與歡笑,這等於也飽含了周吳之間的解答。歷經如此浩瀚的生死,所謂死亡與新生的哲學,星爺的功力可能翻兩番,未來作品如何拭目以待也。

達叔彌留倒數,星爺忍痛不去探視。或許,心情之幽微曲折,即是木心這般。想必,星爺在心中寫給達叔的話語,不比木心寫給席德進的少,恰是——對你的敬仰真是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又有如黃河泛濫一發不可收拾。

 2021/3/2

這個網誌中的熱門文章

開弓沒有回頭箭:館長首次大陸行的轉變

開弓沒有回頭箭:館長陳之漢首次大陸行的轉變(濃縮版)

從麻將看兩岸,兼談習近平和解放軍的風格